十月到了,天儿明显凉了。可不少人的心,却比夏天还热乎,高考的日子,定了。
消息是郑卫国从公社开会带回来的。他在生产队部门口敲钟,把要参加考试的、家里有孩子考试的,都叫来了。
“日子定了!十月二十一号、二十二号,两天!”郑卫国嗓门亮堂,“考点在县一中!咱们屯子参加考试的一共……”他看了看手里的名单,“孙学军、孙晓玲、王琳、刘建业、赵援朝、李文娟,还有李家的李小兰,张家的张建军,七个人!”
底下嗡嗡地议论开了。被点到名的几个人,脸上都绷着,紧张,也兴奋。
孙学军站在人群里,手心里全是汗。这几个月,他白天上工,晚上点灯看书,把那些高中课本翻来覆去地啃。不懂的就去问王琳、刘建业他们。有时候在地头歇气儿,他还在心里默背公式。
王琳几个知青也是一样。他们比孙学军底子好点,但丢了这么多年,捡起来也不容易。知青点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考试要带的证件,高考报名表,公社的介绍信。”郑卫国继续说,“这些东西一定要拿好。二十号早上,队里派牛车送你们去县城,住的地方也联系好了,就在考点附近的招待所,干净便宜!”
孙晓玲挤到前面问:“郑大队长,考试那两天,我们吃饭咋整?”
“招待所管早饭和晚饭,午饭自己解决,考点附近有国营饭馆。”郑卫国说,“队里给每人补助2块钱,当饭钱和零花。”
“2块!”
王淑芬问:“那考上了,学费咋办?”
“我给你们打听了,考上大学国家管学费,还有补助。”郑卫国说,“所以啊,你们都加把劲。考上了,是给你们自己奔前程,也是给咱们屯子争光!”
散会后,要考试的几个人被留下来了。郑卫国一人发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考试的科目、时间、要带的东西。
“都看清楚,别漏了。钢笔灌好墨水,能多备几只就多备。”郑卫国说,“二十号早上六点,就在这儿集合,牛车送你们去。考完了,二十二号下午,牛车再去接你们回来。”
孙学军紧紧攥着那张纸,手有点抖。王琳安慰他:“学军,别紧张,咱们准备这么久了。”
“嗯。我不紧张。”孙学军点头,但心跳得还是快。
接下来的几天,屯子里的话题全是高考。谁家孩子在复习家里大人走路都鸟悄的,谁家给孩子煮了鸡蛋补营养,谁家借了辆自行车让孩子骑车去考点看看,别走错地方。
程秋霞也带着程飞回来了,她得在妇委会上班,但心里也惦记着屯子里这些要考试的孩子。她前几天回去就是为了特意带话,让孙学军他们考试前别吃太油腻,别拉肚子。
十月二十号一大早,天还没亮透,生产队部门口就聚了一堆人。七个人要考试的,还有来送行的人。
孙母给孙学军塞了两个煮鸡蛋和一张烙饼:“路上吃。到了县城,别紧张,好好考。”
孙学军他爹话不多,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尽力就行。”
王琳这些知青的父母不在身边,但李风花她们几个妇女也给她准备了吃的。郑卫国检查了每个人的证件和文具,确认没问题。
牛车来了,还是那头老黄牛拉的板车。七个人坐上去,带着铺盖卷、书包,还有家人的期盼。
“路上小心!”
“好好考!”
“等你们好消息!”
“不管会不会都要写满啊!”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了,送行的人还在挥手。
两天考试,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县一中门口,十月二十一号早上七点半。天刚亮透,冷飕飕的,但人声鼎沸,比大集还热闹。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手里攥着准考证,背上挎着书包,脸上什么表情都有。
孙学军、王琳他们从牛车上下来,一看这场面,心里都紧了紧。
“我的妈呀,这么多人……”李小兰小声说,脖子缩了缩。
“怕啥,都是来考试的。”张建军给自己打气,但声音也有点虚。
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年轻的,看着也就十七八;也有年纪大的,看着都得三十往上了,脸上带着风霜。穿啥的都有:工装、军便服、打着补丁的棉袄、洗得发白的蓝褂子。
一堆人聚在门口墙边,那儿贴了考场安排。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让让!让让!我看看我在哪考!”
“别挤了!踩我脚了!”
“找到了!我在第三考场!”
“我在二楼!”
孙学军站在人群里,看着眼前的学校,深吸一口气。他想起自己高中毕业那年,本来也想考大学,但停了。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机会又来了。
孙学军他们好不容易挤进去,找到了自己的考场号,记下来,又挤出来。
离进场还有段时间,不少人在门口等着,三三两两地说话。声音嘈杂,混在一起。
一个穿着工装、胳膊上戴着套袖的中年男人,正跟旁边几个人说:“……昨晚一夜没睡踏实,老梦见卷子上一道题都不会。醒了又看了一遍政治提纲,结果越看越慌。”
“这就不错了,还能梦见考题,我梦见我在考场睡着了,活生生吓醒了。看了一晚上书。”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知青接话:“我也是,我把我高中课本都翻烂了,可一合上,又觉得啥也没记住。这都丢了多少年了……”
旁边一个穿着军绿色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大婶说:“俺家那口子说俺瞎折腾,都俩孩子妈了还考啥大学。俺偏要考!凭啥女的就不能有出息?”
“说得对!”另一个剪着短发的姑娘握拳,“咱们知青下乡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说啥也得抓住!考上了,就能回城!”
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正低声跟一个年轻人交代:“……进去别紧张,平时咋学的就咋答。记住,字写工整点,给阅卷老师好印象。”
“放心吧哥。”年轻人点头,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孙学军他们找了个稍偏的角落站着。王琳拿出语文笔记,想最后看一眼。刘建业闭着眼,嘴里默背着什么公式。赵援朝来回踱步,像拉磨的驴。
“哎,你们说,数学最后那道大题,会不会特别难?”李小兰忧心忡忡地问。
“难也得做。”张建军说,“王琳不是说了嘛,步骤分。”
旁边走过来两个男知青,看起来跟孙学军他们差不多大。其中一个高个子的主动搭话:“你们也是知青吧?哪个屯的?”
“靠山屯的。”孙学军答。
“我们是红旗公社的。”高个子说,“你们复习得咋样?我听说今年题可能不简单,报考的人太多了,得拉开差距。”
“尽人事,听天命吧。”刘建业睁开眼说。
另一个矮胖的知青叹口气:“我要是考不上,就得回屯子继续种地了。我爹来信说,家里托关系在厂里给我找了个临时工,但要是能考上大学,谁去干临时工啊?”
正说着,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得有六十多岁的老者,也拿着准考证往这边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背有点驼,但眼神很亮。
“这么大年纪也来考?”有人小声议论。
“听说这是以前的老高中生,成分不好,一直没机会。”
“真不容易……”
老者似乎听到了议论,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对旁边几个看向他的年轻人说:“活到老,学到老嘛。国家给机会,咱就得试试。”
这话说得几个年轻考生肃然起敬。
另一边,有几个考生正凑在一起对什么答案,声音有点大。
“政治那道‘实事求是’的论述,我觉得得联系当前形势……”
“不对,我觉得重点应该是马克思主义原理……”
“你们别争了,卷子都不知道考什么呢,争啥?”
还有一个女考生,独自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槐树下,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嘴唇飞快地动着在背东西。她太投入了,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吓得一哆嗦,本子差点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同志,哎?王丽?”撞人的人连忙道歉。
女考生摆摆手,捡起本子,换个地方继续背,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惊讶抬头,“云芷嫂子?你这是也来高考啊?”
“是啊,自从你离开……咱们胡同的女人们也都豁出去报名高考了。多谢你了。”
“没啥谢的。”
孙学军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心里那点紧张反而淡了些。大家都一样,都是憋着一股劲,想来碰碰运气,改变命运。他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白天累死累活,晚上挑灯夜读,手上磨出了茧子,眼睛熬出了红血丝。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王琳合上笔记,对大家说:“别看了,越看越乱。放轻松点。”
李文娟小声说:“王琳姐,我心跳得好快……”
“深呼吸。”王琳说,“想想考完了,咱们就能……就能有新的开始了。”
这句话让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下。新的开始。是啊,考上大学,人生就彻底不一样了。能回城,能有工作,能学知识,能见更大的世面。
突然,校门里面传来铃声,还有老师拿着喇叭喊:“考生准备进场!凭准考证排队!有序进入!”
人群像被推了一下,猛地向门口涌去。
“开始了!”
“快排队!”
“准考证拿好!”
孙学军深吸一口气,把准考证从怀里掏出来,捏在手里。王琳、刘建业、李小兰他们也都拿出了准考证。
队伍很快排了起来,歪歪扭扭,但没人再喧哗。一张张年轻的、不再年轻的脸,都朝着那扇敞开的大门。
孙学军前面是个穿着打着补丁棉袄的农村小伙,回头冲他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哥们儿,加油啊。”
“加油。”孙学军点点头。
队伍缓缓移动。孙学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也能听到旁边一个女考生小声念叨:“主席保佑……主席保佑……”
终于,轮到他了。门口的老师检查了他的准考证,点点头:“进去吧。第三考场在左边那栋楼,二楼。别走错了。”
孙学军迈过门槛,走进校园。清晨的阳光照在教学楼上,玻璃窗反射着光。他沿着指示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