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小说网 > 女生言情 > 华夏英雄谱 > 第231章 霸业尽灰

第231章 霸业尽灰(1 / 2)

齐宫深处,连空气都仿佛浸透了铅。悬挂的素色帷幔死气沉沉地垂落,纹丝不动,隔绝着白日的光明,也隔绝了市井的些许声息。青铜兽形灯盏里,火光吃力地跳跃着,明明灭灭,勉强撑开一方昏沉沉的领域。这光晕的边缘,模糊地描摹出殿中央那具巨大梓棺漆黑、沉默的轮廓。棺木表面并未上漆,显露出木材冰冷、原始的纹理。肃立其旁的,是新王田地。

父亲田辟疆——谥号齐宣王的遗体已安眠其中三日。年轻的田地一身重孝,那刺目的缟素裹住他年轻的身体,倒像是笨重无比的囚服。他低垂着头颅,视线凝滞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骨节紧绷得泛白,似乎正与一股看不见的暴戾意念角力。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每一次吸进肺腑,都带着灰烬和腐朽的气息。

殿门无声地敞开一线,微弱的光挤进来,又被更浓重的阴影吞噬。一名侍者几乎是趴伏着挪进来,面朝下,声音细弱得如同秋蝉最后的振翅:“大王……”他吞咽了一下,鼓起全部勇气,“五国使者……已在东阁偏殿……等候多时了……请大王示下……”

“使者?”田地猛地抬起头,那眼中积压的、被哀伤覆盖的血色戾气陡然炸裂开来,如同困兽被狠狠刺中了要害。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粗重压抑的嘶吼,那声音并不大,却震得侍者猛地一抖,身体贴地更紧。

他一步跨出,脚下如同带着千钧之力,宽大的素白袍袖猛地卷向殿角高案。案上那只雕着螭龙纹的玉樽成了目标,“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玉樽撞击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裂成无数碎屑飞溅开去,在昏黄的光线下闪过几点绝望的白光。清冽的酒液泼溅而出,像一条细小的蛇,蜿蜒流淌在地面冰冷的尘埃之上。

侍者发出短促的惊呼,身体瑟缩着。年轻的大王已转过身来,面向那黑沉沉的棺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孝服下的肌肉贲张着,额角青筋在微光下暴突起来。

“使者?使者!”他低沉咆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他……他停棺在此!那些野狗就等不及嗅上来……”他喉头滚动,一股带着咸腥气的悲愤猛地顶到咽喉深处,堵得窒息,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的味道。他强行扭过头,目光如烧红的铁锥,刺向地上战栗的侍者:“让太史来!”

“……诺!”侍者如蒙大赦,头也不敢抬,连滚带爬地退出这炼狱般的寝殿。殿门合拢的轻响之后,死寂重新统治一切。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太史令躬着身子,影子在摇曳的烛火下拉得细长扭曲,悄无声息地跪在新王身后不远处的暗影里。

田地没有回头。他直挺挺地立着,背影僵硬如青铜铸就。死寂再次沉落。过了许久许久,他背对着棺椁与太史,声音突兀地响起,不再嘶吼,而是被压成一条冰冷平直的铁线:“父王……谥号定了?”

“大王节哀。”太史令的头伏得更低,声音带着长期研习礼仪的枯涩平静,“臣等合议再三,遵古制,取‘宣’字。圣善周闻……是为宣王。”

“‘宣’……”田地慢慢咀嚼着这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蜡。殿内只有灯油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宣?……好。”他突然古怪地短促哼笑一声,随即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那袭缟素的背影在昏暗中凝固,如同一块指向虚空的、无力的碑。

他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玉樽破碎的狼藉,眼中汹涌的暴怒被一股更加深沉的、混杂着狂热的孤寂覆盖。“宣王走了……该轮到寡人田地了!”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天裂开的地方,该由我来缝合!用火,用血……用天下匍匐的脊背来铺就!”

齐国西境,济水。

浩荡的河水裹挟着浑浊的黄土疾行向东,水声沉闷而凶险。南岸,齐国联营密布如蚁穴,望楼林立。一根杆头垂着破损的“触”字帅旗在风中勉强撕扯着。风带来远处隐约的马嘶和兵器碰撞的铮鸣,仿佛永无休止的背景噪音。

中军大帐内,氛围却凝滞如铅。触子站在大帐正中央,面对着悬挂的巨大山河地理图。粗砺的手指在代表济水那蜿蜒的蓝色丝线上缓缓划过,指腹触到的丝质凉得沁骨。

“大王前日再遣快马,斥责之语,不堪入耳……”副将的声音艰涩地从他身旁响起,带着一丝竭力压制的颤抖。

触子身形一动不动。他的脊背宽厚,覆盖着乌黑的犀甲,甲片边缘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那手指最终停留在西岸那片代表敌境区域上,那里只用粗墨写了一个巨大的“敌”字,墨迹浓黑得如同凝固的血块。粗糙的地图上布满墨污和指甲的划痕。

“斥责什么?”触子问,声音如同打磨过的石块,平静之下压着万钧之力。

“斥……斥责主将怯懦,龟缩天险,任五国鼠辈狺狺狂吠……”另一名幕僚的声音也加入进来,“骂我们是……是聚在一处的妇孺,只知洗沐梳妆,不敢……提刀见血。”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字字艰难。

帐内几位披甲的裨将和文职幕僚脸色都极其难看,有人按在剑柄上的指关节已泛白。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奢侈。

“狺狺狂吠?”触子蓦然转过身体,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他嘴角似乎极其微小的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比寒冬西风更锐利的冰冷笑意。“骂得好!他王城高坐,不知乐毅这狗屠夫有多毒!”

他猛地一挥手,那厚重的皮手套带着破风声扫过冰冷的空气,直指帐外:“天险?天险不是保命符!天险是刮骨刀!就看谁的血先流干!”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部属的脸:“乐毅要急,急得要命!燕王、秦王,哪一个是好说话的善主?大军在外,日费千金!拖下去,五国必生间隙!这才是我们要等的时机!”他低沉的嗓音震动着帐内的空气,“我们拖得起!他们拖得血肉干枯,骨头散架!那时,才是我们齐军的马蹄踏破他们中军营盘的时候!”

帐帘骤然被一股大力掀开,狂野的风裹挟着冰冷的尘土扑入。一名甲胄染满干硬泥污的斥候几乎是从门外跌撞进来,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报——!禀报主将!”他喘息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西……西岸!河水对岸……”斥候猛地咽下喉头的沙砾和恐惧,胸口急促起伏,“敌军……敌军白日又增灶!密密麻麻……遍布野地!”他用力吸了几口气,“战马嘶鸣……夜里声更亮!震得地皮发抖!还有……还有秦军的黑旗!整片整片!”

帐内的空气瞬间冻结了。副将眼中最后一点微光猛地熄灭,面如死灰。一位幕僚手中握着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触子脸色骤然一沉,比锅底的灰烬还要阴沉。他大步上前,沉重的战靴踏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帐中格外清晰,一把揪住斥候的臂甲,那双洞悉战场残酷的眼逼视着斥候惶恐的脸:“数目!粗略!比三日前,多几成?!”每个字都像是从铁砧上敲打出来。

斥候被他灼人的目光烫得往后一缩,嘴唇发白:“多……多出何止三成!那营盘……向西看不到头了!”

触子松开手,斥候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死死盯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指尖重重戳在代表敌营的那一大片乌黑上,缓缓抬起,然后猛地再次砸落下去!

“咚!”沉闷的声响在帐内回荡。

“都在赌命!”他几乎是咆哮出声,须发戟张,声音震得灯盏里的火苗一阵狂乱跳动,“赌燕人、赵人、韩人、魏人……都甘愿为乐毅做开路的垫脚石!赌我齐国将士的刀,卷了刃!赌我们的胆气,被大王……被大王一道道催命符震碎了!”他猛地收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低喘息。

帐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帐外无休止的风在呜咽。每一口吸入肺腑的,都是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触子背对着众人,铁铸般的肩背线条绷紧,几乎撑破战甲。他盯着案上那把青铜剑——那是齐威王赐给他父亲的,是田氏的象征。剑身冷硬的光泽刺痛了他的眼。大王……

大王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扭曲、放大。那一声声在朝堂上砸下来的怒斥,如同烧红的铁鞭抽打在他每一寸骨头上——“尔等懦夫,要何计谋!尔等懦夫,要何计谋!”那声音疯狂地回旋、冲撞,一遍又一遍,几乎撕裂他最后的坚持。

“坚守……”触子喉头猛地一动,像是吞咽下了一整块烧红的炭,声音干裂得几乎出血,“守不住……我等都要拿头来偿王命!”他缓缓抬起沉重如山岳的头颅,目光仿佛穿透厚重的帐幕,看向遥远而狂暴的王都。“明日……”那两个字沉重无比地从他口中碾轧出来,“擂鼓……”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清醒。

“……点兵!”触子咬牙吐出最后两个字,一股带着腥味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压了下去。

苍穹被厚厚的、污浊的铅云死死压住,沉重得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天色晦暗如墨。没有任何预兆,冰冷黏稠的雨水骤然倾倒下来,砸在泥泞的大地上,砸在兵士冰冷的甲胄上,发出密如炒豆般的急促声响,转眼织成一片无边无际、隔绝天地的灰色水幕。触子身着冰冷的甲胄,雨水顺着头盔的边缘不断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握着缰绳,手心的皮肉几乎被勒穿。

号角声刺破了冰冷的雨幕,悲愤,绝望,又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野兽最后一声呜咽。

无数赤红色的身影从湿滑泥泞的济水南岸猛地向前涌动!那赤色是被雨水浸透的沉重战袍,又像是齐军胸膛里将凝未凝的浊血。“杀——!”排山倒海的吼声撞破雨墙,混合着脚踏泥水的轰鸣,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马蹄陷进翻腾的泥浆,每一步都带着沉闷的滞涩感。齐军最前列的锐士终于冲到了河水边缘。浑浊的激流裹挟着被冲垮的浮桥残骸轰然奔腾,形成一道绝望的天堑!弓弦在雨中发出无力的呻吟,稀稀落落的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入激流,立刻被漩涡吞噬无踪。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渡河喧嚣中,低沉得如同地脉涌动的隆隆声在漫天雨声和水流咆哮的掩盖下,猝然爆发!如同无数头巨兽在远方泥泞中挣扎着起身,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从对岸那无尽灰暗的雨幕后疯狂逼近!

触子浑身的血液几乎倒灌进头顶!他猛地扭头向西岸望去。

黑压压的重甲骑兵冲开了混沌的雨墙!巨大的燕军“玄”字大旗如同一片死亡阴影率先扑出!紧跟着,是秦军的狰狞黑幡,韩、魏、赵的色彩驳杂的狼头旗!五国联军庞大的骑兵群像洪水撕破薄弱的堤防,裹挟着雷鸣般的声势,从西岸泥泞的河滩地——这个根本无人意料能展开骑兵冲锋的死地!如无数柄蘸着泥水的黑色巨锤,砸向了拥堵在河畔、阵脚彻底松动的齐军方阵!

“拒马!结阵——!”触子声嘶力竭的呐喊像一根脆弱的稻草,瞬间被千军万马的咆哮淹没。

晚了。

铁蹄翻飞,溅起的不是泥水,而是带着热气的血肉泥浆!最外层的齐军步卒,根本来不及举起他们笨重的戈矛,就被狂暴冲锋的战马直接撞飞!骨碎之声淹没在嘶鸣和惨叫中。燕军重骑雪亮的长戟借着巨大的冲力轻松撕裂单薄的皮甲,将一串挣扎的身影挑飞。秦军的长戈横扫如林,齐军士兵的脑袋像熟透的瓜一样爆开。韩魏轻骑如同刮骨旋风,从撞开的缺口处疯狂楔入,刀光旋转着卷起残肢断臂。

整个济水南岸彻底化作巨大的血池泥沼!河水不再是障碍,那横亘数里的河滩成了触子大军无法立足的绝地!

“顶住!顶住——!”触子身边仅剩的亲卫目眦欲裂,用身体和血肉之躯试图阻挡蜂拥而来的铁流。“主将速退!”一名被长矛贯穿肩甲、鲜血狂喷的亲卫牙呲欲裂地撞开扑上来的一个燕军,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触子的坐骑被两支破空而来的锋利弩矢同时贯穿脖颈!那健壮的军马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长嘶,如同濒死的困兽哀嚎,前蹄在泥浆中绝望地高扬起来,随即带着巨大的冲势轰然侧倒!冰凉的泥水混杂着热血猛地灌了触子满头满脸!他的一只脚被沉重的马尸死死压住,剧痛穿透了冰冷的甲胄,让他的意识在泥水中挣扎。

眼前一片猩红模糊。水、雨、泥、血混合着,呛入口鼻。亲卫队像投入沸水的薄冰片,一片片消失在水深火热之中。

“杀触子者!万金封地——!”远远地,燕军中军方向,传来一个冰冷、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借着风势断断续续飘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扎进触子濒临崩溃的神经里。他猛地挣扎,被马尸压住的那只脚传来筋断骨折般的剧痛!

乐毅!

这念头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猛地咬住了触子的心脏!最后一点统兵的意志在绝对的武力碾压和无尽的背叛感中,彻底粉碎!什么家国重任!什么以逸待劳!都敌不过王座上一声声如铁鞭抽骨的催逼!

“啊——!”一声凄厉如同厉鬼尖啸的咆哮撕破喉咙!这声音不属于统帅,不属于将军,只属于一个被彻底打落神坛的凡人最彻底的绝望。触子丢弃了手中沉重的长戟,双手扒住马尸旁一块凸起的粗砺岩石,仅凭一只脚在滑腻的泥浆中拼命蹬踹!身体在血与泥的混合物里猛烈扭动,挣命一般往外拖拽!

“呃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的沉闷撕裂声,他终于挣脱了马尸的重压!脚腕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斜着,鲜血迅速浸透甲叶下的裤腿。他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那如炼狱般的战场,没看那些被铁蹄践踏的部下残躯,只是用那把象征着田氏荣耀的青铜剑,狠狠地刺入脚下腥滑的泥地,不顾那几乎令他昏厥的脚伤,拖着一只残脚,如同离岸垂死挣扎的鱼,一瘸一拐,踉跄着扑进了身后一片更加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芦苇丛中……

帅旗倾折,没入泥泞。残破的甲胄堆叠成丘。泥泞的河滩上,最后还能搏杀的赤色身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般,一片一片地彻底熄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血肉模糊的河滩,带出的不是泥沙,而是浓稠腥红的血浆,汩汩汇入同样变得赤红的济水,蜿蜒东去。

临淄城,王宫太庙。

“嗡——!”沉重的铜磬在殿角被猛烈撞响!那一瞬间的巨响,几乎震碎了凝固的空气!

太卜手中那支用于祭祀、取自最上等龟甲的粗大占卜兽骨,在祭鼎灼热的青烟中,毫无征兆地从中间彻底炸裂开来!脆响惊心动魄!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绝望的灰白色飞蛾,在庄严而冰冷的太庙殿堂里四散迸射!

侍立的巫祝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摇晃,有人已经软倒在地!殿外,一声惊惶到变调的嘶喊撕裂了弥漫的阴霾死气:“济西……济西大溃!联军……联军破关直扑临淄!离城已……已不足五十里了——!”

王榻之上,田地的脸孔骤然扭曲!那是一种糅合了震惊、无法置信、以及一种“果真如此”的宿命般疯狂的神情!血色潮水般从脸上褪尽,又在瞬间涌回眼底,染红双瞳!他猛地推开身侧紧紧依偎的宠妃,那华美的女人滚落榻下,惊恐地蜷缩成一团。

“大王!国不可一日无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宗室挣扎着扑到榻前阶下,干枯的双手抓住冰冷的玉石,“请王上暂移圣驾,以图……以图东山再起啊!”他苍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更多的朝臣像被炸开的蚁窝,惊恐万状的嘶喊几乎要将整个太庙掀翻:“快!快备驾!速请王上暂离都城!”

田地对阶下的哭喊充耳不闻。他的视线死死盯着太庙深处高案上供着的和氏璧。那无瑕的白光在跳跃的火光和浓重的青烟中,依旧那么刺眼。他猛地跳下王榻,一脚踹开匍匐在脚边挡路的宗室老臣!那老人闷哼一声滚开。君王赤着双足,大步冲到供案前,一把抓起那方冰冷沉重的玉璧!手指因用力而扭曲颤抖。

玉璧的棱角硌得指骨生疼,那沉甸甸的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掌控的幻觉。

“尔等……尔等……”他环顾四周那些涕泪横流、衣衫不整的臣子,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破裂嘶哑的冷笑,“蠢物!都是蠢物!”他猛地将和氏璧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玉璧隔着薄薄的王袍传来刺骨的冰凉,“济西小挫,何足挂齿?!区区联军,不过草芥!寡人……寡人不过是暂避锋芒!此璧仍在!此心仍在!”他挺直了那早已僵硬紧绷的脊背,狂乱的目光刺向殿外沉沉的暮色,“备辇!卫队开路!方向……向南!”

最后的狂言在殿内回荡着。沉重的宫门在外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轰然洞开!狂风夹杂着城外隐约可闻的、越来越清晰喧嚣的战鼓与喊杀声倒灌进来!吹得祭鼎内的青烟散乱狂舞!吹得田地赤足下那方象征着至尊的蒲团滚出了王座的丹陛。

宠妃哀泣着爬过来,试图去抱他的腿。田地看都未看,一脚将她狠狠蹬开!

齐国国都临淄的残影在颠簸的视野里急速后退。那高大巍峨、曾经象征不灭威权的城墙轮廓,此刻像融化在铁水中的模糊印记,迅速沉沦在地平线之下狰狞升腾起的烟柱之中。烟柱张牙舞爪,染红了本该属于黎明的天空。车轮滚过冰冷粗糙的路面,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车辙上君王绷紧的太阳穴上。

车内异常安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车轮碾压的单调轰隆。君王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窗帷缝隙外那一片片仓惶倒伏的田野上。逃亡的车队蜿蜒如受伤蠕虫,仅存的御者用力挥鞭抽打着战马的吼声显得格外苍白空洞。

车窗猛地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寒冷彻骨、混杂着焦糊味的气息猛灌进来。“大王……”内侍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惊惧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破的苇管,“前面就是……卫国都……边界在望了!”

田地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仿佛要与车窗那头传来的、愈加清晰响起的某种金铁之声抗衡——那是乐毅大军摧毁齐国最后希望的胜利宣告!

“停车!”君王突然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到扭曲的命令。

驭者惊恐地勒马。华丽但沾满污泥的驷车在大道上猛地一顿。田地粗暴地一把推开沉重的车门!寒气像无数把锋利的冰刃瞬间割了进来!

他跳下车,赤足深陷进道旁的冰冷烂泥中!那刺骨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心头那股烧灼的狂躁略微平息了一丝。君王的目光越过冻得发抖的内侍肩头,死死钉在后面第二辆仅存的行李车上。几个仅存的宫人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从车上抬下一口蒙尘的皮箱。

皮箱打开。暗红色的丝绸衬里上,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方象征无上王权、温润内蕴的和氏璧!

君王几步抢上前!他的动作粗暴而焦灼,一把拂开箱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块冰冷沉实的白玉牢牢抓在掌心!玉璧的边缘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他紧紧握住和氏璧,猛地转身,面向已经看不见的、烈火冲天的临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腥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腰背,宽大的王袍被寒风卷起,猎猎作响,在那片空旷而败落的田野背景下,如同一个孤倔苍凉的剪影。

“乐毅!尔等……尔等逆贼!”他嘶声咆哮,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毁我王都……夺我齐鼎……此仇!”他死死攥着玉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玉璧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带来一种尖锐的、近乎自虐的真实感。“他日!他日寡人必率虎狼之师踏破燕都……雪今日之耻!尔等头颅……必要悬于临淄九门之上!以此为誓!”他猛地将和氏璧高高举起!残阳如血,恰有几缕穿过低沉的云隙,泼洒在莹白的璧身上,反射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光斑,照亮他那张因过度狂怒而扭曲、沾满尘泥的脸!

卫国都城,王宫。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铺天盖地。卫国君主的这座偏殿,灯火却烧得异常通明,甚至带着几分炫耀般的浮华气息。巨大的灯树插着密密麻麻的手臂粗的红烛,火焰跳跃着,在雕梁画栋和铺地金砖上投下无数晃动不安的光影。氤氲的香气混合着暖炉烘烤出的干燥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矫饰的暖意。织锦的帷幕低垂,绣着祥云异兽。

卫国君一身簇新的华贵常服,脸上堆叠着过分殷勤、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微微躬着那养尊处优的臃肿腰身,引着田地踏入这片精心营造的温软牢笼。

“齐王殿下!”卫国国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带着浮夸的回响,他几乎是搓着手掌,“屈尊寒舍,实在是天佑卫国!寡人夙夜忧惧,听闻殿下圣驾,恨不能……”

田地脚步顿住,立于殿中央。他身上那件在泥水中滚过的素色深衣——即便在颠簸的车上勉强由惊慌的内侍擦拭过,袖口和衣襟仍顽强地残留着暗褐的泥渍。他的目光掠过卫君那堆砌的笑容,扫过金砖地面倒映出的煌煌灯火,扫过殿角青铜香鼎袅袅升起的昂贵青烟。一股黏腻冰冷的空气像毒蛇般缠绕上他的肌肤。

卫君仍在絮絮叨叨:“……寝殿已为王上备妥,一切起居用具皆是寡人宫中最好的!若有不周之处,万望……”他偷眼觑着田地阴沉如水的脸色,喉结滚动,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必。”田地猛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打磨铁器,每一个字都生硬地挤出来,“寡人倦了。”

“啊?哦!是!是!”卫君如梦初醒,连忙侧身引路,脸上笑意更盛,却藏不住眼底一丝被冷待的尴尬,“王上请!请随寡人来!”他微微转身时,对侍立远处屏风旁的几名卫宫内侍使了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内侍无声而迅捷地行动起来。偏殿深处,一道沉重的丝绒帷幔被缓缓拉开,露出后面精心布置的内寝一角。金漆的矮榻宽大舒适,铺满厚厚雪白的羔羊皮,榻前竟放置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硕大青铜浴鼎。鼎中温水热气蒸腾,散发出浓郁、甜得发腻的异国熏草香气,弥漫了整个寝殿角落。两名衣饰鲜亮的卫国侍女低垂着头,露出优美白皙的颈项,捧叠着崭新的丝缎寝衣,恭顺地跪在浴鼎旁侧。

田地冷硬的目光在热气腾腾的浴鼎和侍女身上稍作停留,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到榻边,在羔羊皮上坐下。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他,竟让他浑身僵硬。

卫君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王上安寝!寡人告退!若有需用,千万莫要……”他躬着身,一步一步缓慢地退向殿门方向。

田地猛地合上了眼睛,向后重重地倒进厚软的羊皮褥中,仿佛疲惫已经击垮了他挺立的脊梁。卫君躬身退到外殿的门口,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殿门。

门扉合拢的细微声音在死寂的寝殿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田地霍然睁开双眼!那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淬毒般的冰寒在燃烧!他像一头濒死的凶兽猛然暴起,没有半点征兆,一脚狠狠踹翻了榻边那只盛满热气香汤的硕大青铜浴鼎!

“哗——!!!”滚烫的热水裹挟着珍贵的香料草药,如同决堤的洪流般轰然倾泻!沸水泼溅满地,升腾起滚烫的白雾!浓郁得令人作呕的异香瞬间爆发弥漫!蒸腾的水汽中隐约有侍女的惊叫,随即又被死死捂在喉咙里。

温热香腻的水迹沿着冰冷刺骨的金砖缝隙,缓慢地流向墙角。浓烈的熏草气味在湿热中更加令人窒息。刚才那份刻意营造的暖融富贵的幻象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这片湿漉漉、香气四溢的狼藉,和一个独坐矮榻之上、脸色青白、胸膛剧烈起伏的君王。他赤着的双足踏在冰冷的金砖上,被蒸腾的热气一激,又踩在尚未完全冷却的温水里,一阵剧烈的、带着屈辱感的寒颤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门缝外,几道被灯光拉长的、鬼祟移动的身影倏忽闪过,如同阴暗角落悄然爬过的壁虎。

夜幕沉沉地笼罩着卫国王宫。巨大的宫室在黑暗中都化作了蹲伏的怪兽。田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瞬间被冷汗浸透。梦里是济水翻腾的血浪将他吞噬,是乐毅那张漠然如同石雕的嘲弄面容越逼越近!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头滚动着腥咸的血味。

“来人!”他嘶声喊道,干裂的喉咙磨出粗糙的铁屑感。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寝殿内响起,竟然引不起一丝回响,仿佛被黑暗中某种无形的怪物全部吞噬了。

门外,死寂。

田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那股熟悉的、被窥伺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比之前更甚!他强压着翻滚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的心悸,再次拔高声音:“来人!更衣!水!”声音几乎带着狂躁的穿刺力。

门外终于传来细微的、拖沓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线缝隙,一名卫宫内侍的半张脸探进来。那脸被廊下微弱的宫灯映照,没有半分白日里的惶恐谦卑,只剩下一种油滑的、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惫懒!

“王上,”那声音也是懒洋洋的,毫无热度,“天……还没亮透呢。宫里各处都在歇息……”

一股冰冷的、带着剧毒的暴怒猛地从田地胃里窜上来!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齿!这些蝼蚁!竟敢如此……

就在他胸膛翻滚的怒意即将爆发的刹那——“砰!”一声异常沉闷钝响,如同重物狠狠砸在门板上,紧接着是压抑模糊的争吵咒骂声,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传了进来!

“娘的……给脸不要脸!还在摆……摆个鸟的谱!”

“……嘘!声小点!别惊动了……”

“呸!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真当自己是块宝了?咱们宫里……凭白多耗灯油蜡烛……呸!晦气!”

田地浑身剧震!僵硬地坐在床上,仿佛一尊被骤然冻僵的雕像!每一个带着唾弃的字眼都像烧红的铁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他耳膜!他死死攥着身下温软的羔羊皮褥,指关节泛出青白色,将那价值千金的皮草扯得几近崩裂!

黑暗中,他的脸彻底扭曲了。那双眼里,白日残存的强装姿态如同脆弱的冰壳,在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和眼前那张惫懒内侍脸的逼视下,寸寸龟裂!露出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污水灌满了他的胸膛!

那张被噩梦和现实双重折磨而变得青白的面孔上,最后一丝王者的伪饰也彻底剥落。愤怒的潮水急速退去,只在眼底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沙砾地,那沙砾中,一丝惊惧飞快地掠过!

那内侍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脸上惫懒的油腻笑容收敛了一些,转而被一种无声的、更为赤裸的轻蔑取代。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故意加重了脚步拖沓声,消失在依然浓稠的黑暗里。

熹微惨白的天光费力地从雕花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在布满灰尘的青铜器皿上投下几道凄凉的光束。光线照亮了殿内凌乱的景象:翻倒的铜鼎水流早已干涸凝固,在地面留下深褐色的污痕。那象征着齐国王权的和氏璧,孤零零地躺在矮榻冰冷的地砖上,在微光下泛着冷白的幽光。

田地如同泥塑木雕般端坐在床沿,一夜未动。他依旧穿着那身已经半干、皱巴肮脏的素色深衣,脸上是一种近乎僵硬的漠然。只有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死寂笼罩。

“咯吱——!”沉重的殿门摩擦着地面,刺耳地滑开了。这次踏进来的脚步声密集而杂沓,带着刻意的粗重感。

那名昨夜惫懒油滑的卫宫内侍领着一队四名身材健壮、衣着随意、腰间悬挂着短剑甚至粗糙棍棒的宫中近卫闯了进来!侍卫们身上的皮甲随意搭扣着,眼神放肆地在满地狼藉和如同困兽般的田地身上扫射。

“齐王殿下,”内侍的声音平平,既无恭敬也无情绪,目光直勾勾落在那块和氏璧上,“敝君有命,临淄失陷的消息已传遍列国,敝国都城……亦恐为联军所觊觎。为殿下的安危着想……您……不适合再留在敝都了。”他顿了顿,毫无波澜地往下宣判,“请殿下……即刻启程。”说罢,他略一偏头,身后两名健硕侍卫心领神会地向前逼近一步!并非躬身,而是俯视!高大的身影几乎立刻在田地面前投下了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田地坐着没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在那两道充满力量压迫感的阴影完全笼罩他头顶,侍卫带着粗糙皮套的大手几乎要伸过来的刹那——

“寡人……知道了。”田地猛地开口!声音嘶哑破裂,仿佛两片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推开阴影,站起身。动作突兀得让那两名侍卫都微微一怔。

他迈步走向门口。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穿透那些陌生的、带着审视和驱逐意味的侍卫身体,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光。经过殿门口时,那名带头的油滑内侍眼珠骨碌一转,飞快地弯腰,几乎是敏捷地一把抓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方和氏璧!手指在那冷硬的玉质上贪婪地摩挲了一下。但随即,他感受到了田地冰冷扫过来的眼神。

内侍动作顿住,随即脸上浮起一丝僵硬的假笑,似乎想缓解自己拾取的动作:“殿下……宝器失落于地,臣下……”

田地没有停步,甚至没有再看那块他握了一路的玉璧一眼。他赤着双足——那双脚上沾满昨日金砖上残余的冰冷水渍和泥灰——径直跨过了厚重的门槛,迎着殿外扑面而来的、带着兵燹硝烟味道的凛冽寒风走了出去。身后,那只攥着和氏璧的手僵在半空,那内侍脸色变幻不定,随即撇了撇嘴,掂了掂那温润沉重的玉璧,仿佛在掂量一块趁手的石头。

邹国边城紧闭的城门如同一张巨大的、冰冷的铁面,横亘于焦黄冻裂的旷野之上。朔风卷动着城头几面枯朽的守旗,猎猎作响,扯得那旗帜如同垂死的飞蛾翅膀在无力抽动。车轴吱呀作响,溅起干燥的浮尘。田地乘坐的那辆仅存的简陋车驾,在一小队仅存的齐国散兵护卫下,踉跄着停在了这扇紧闭的铁兽面前。

城头上,几点黑甲的守卒脑袋探出来,冰冷的弩箭在垛口反射着寒光,如同恶兽审视猎物的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