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寄畅园文会归来,凌云暂居苏州城内寓所,心下思忖:吴县衙署早晚需去,然既已至江南,距故乡台州已然不远,何不趁此交接印信前的空档,先回家乡省亲一番?一来安父母之心,二来也可将家眷接至任上,省得日后牵挂。
计议已定,他便吩咐王大郎、文书生等人留下看守寓所,自带张三及两名稳妥仆役,购置了些苏绸、湖笔、徽墨等土仪,租了一艘稳妥的航船,取道运河南下,径返台州。
自苏州城阊门码头上船,入江南河,向南经吴江、嘉兴,入浙江后,溯流东南而行,过绍兴、余姚,至明州后,再换乘可航行近海的帆船,沿海岸南下,过三门湾,便入台州地界,最终在临海县埠头登岸。一路水陆交替,虽较陆路舒适,也需五六日光景。
舟车劳顿,终在兴启六十年三月末的一个午后,抵达了临海县城西的凌家宅子。但见青砖黛瓦马头墙,门前老树新芽,一切依稀旧时模样。
凌云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门环。家仆开门见是少爷归来,惊喜异常,连忙入内通传。不一时,凌父、凌母便在丫鬟搀扶下迎出二门。
“不孝儿凌云,叩见父亲、母亲大人!” 凌云撩起衣袍,便要行大礼。
凌父虽面容刻板,眼中亦闪过一丝激动,摆手道:“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先进屋说话!” 凌母早已上前拉住凌云的手,上下打量,眼中含泪:“我儿瘦了,也黑了……在京师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一家人簇拥着进入堂屋。叙话间,凌云敏锐地察觉到,侍立一旁的正妻赵氏(赵娘子)与侧室苏姨娘王姨娘目光灼灼,在他身上流转,那眼神……竟颇有几分如狼似虎的渴切。凌云心下暗叫一声侥幸:“亏得这半月在苏州,忙于探查民情,未曾与那严玉娘有甚逾越,否则今日这般‘虎狼之围’,只怕真个难以招架……”
闲话一番京中见闻、外放缘由后,凌父忽正色道:“前日,你那位王观察,遣人前来问询可曾取字?为父回说,你在家时并未取字,至于在京中是否另有恩师赐字,便不知了。”
凌云闻言,心中雪亮。这绝非寻常寒暄!取字乃男子弱冠后由尊长(父、师)所赐,意义非凡。王观察此问,分明是崔中书在向他递出橄榄枝,试探他是否有意正式投入其门下!若自己应允,便等于默认了这层“座师”与“门生”的关系,政治上的依附便告成立。好处是,在朝中有了崔中书这座大靠山,日后升迁、行事皆有依托;坏处则是,彻底绑上了崔党的战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难与永嘉长公主乃至太后势力虚与委蛇。
他正自沉吟权衡利弊,凌父却已摆出一家之主的威风,不容置疑道:“为父已替你应下了!崔中书位高权重,如此垂青,是我凌家之幸!岂有推拒之理?已与来人言明,我儿在家未曾取字。待择个吉日,便行取字之礼,届时再修书禀明崔公便是!”
凌云看着父亲那带着几分市井精明与对权势的天然敬畏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父亲终究只是个县衙小吏出身,眼界有限,只看到攀附宰相的显赫,却哪知庙堂之上波谲云诡?当今天子年岁渐长,大婚亲政在即,太后还政之日不远。长公主作为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其势力前景,未必就比一位根基未稳的中书差,甚至从长远看,性价比或许更高!然而这话,他如何敢对父亲明言?只怕说出来,反要吓坏这老实本分的老人家。
“一切但凭父亲做主。”凌云只得按下心思,恭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