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邯郸的冶铁、制器作坊,情况如何?”
提到这个,赵午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正要禀报主上!自得到范蠡先生留下的部分图谱和工匠指点后,邯郸的冶铁炉经过改造,出铁效率提升近三成,所铸铁器质地更为坚韧!尤其是农具和部分兵器胚件,已非往日可比。只是……大规模锻造优质兵甲,还需更多熟练匠人,且耗资巨大。”
“匠人可以慢慢培养,也可从各地暗中招募。资金方面……”赵朔沉吟片刻,“猗顿那边,近期可有消息?”
范鞅答道:“猗顿先生三日前有密信送到。言及通过海外贸易,尤其是与东海‘舟城’的丝帛、漆器交换,获利颇丰。他已按主上吩咐,将部分资金转为易于运输的黄金、珠宝,并采购了一批齐国海盐、辽东皮革等紧俏货品,正分批运往西河及邯郸。此外,他提到,范蠡先生在‘金明’的据点,似乎又有新的海图发现,可能与更南方的岛屿或陆地有关,具体详情尚未可知。”
范蠡的海外势力,就像一条隐形的脉络,持续为赵朔输血并提供着超越时代的信息。赵朔心中感念,但深知此事必须绝对隐秘。
“告诉猗顿,资金货物转运务必小心,绝不可引起朝廷或他国注意。与海外联系,更需慎之又慎。至于新发现,让他继续关注,但不必急于探究,稳扎稳打为上。”赵朔吩咐完,又看向赵午,“邯郸所得利润,除维持日常及必要打点,可逐步投入冶铁与匠作。我要的不是几件利刃坚甲,而是一整套能持续产出优质军械的根基。此事不急在一时,但方向必须明确。”
“属下明白!”
安排完内务,赵朔将话题转向外事。“关于楚国后方的‘经略’,范鞅,你之前说已有眉目?”
范鞅正色道:“是。根据我们早年布下的一些暗线,以及范蠡先生离去前留下的一些信息,楚国东南方,淮水、泗水流域,确实存在不少与楚王室离心离德的部族和封君。其中势力较大的有几支:一是原群舒诸国遗民,虽被楚灭国设县,但故土之念未消;二是楚国在当地分封的一些非王族功臣之后,地盘远离郢都,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三是百越部落,与楚人时有摩擦。”
他铺开一幅简陋的绢制地图,指着上面几个标记:“目前,最有接触价值的,可能是徐地(今安徽泗县一带)的一位名叫‘偃’的宗族长。其祖上是徐国贵族,楚灭徐后,被迫臣服,但一直心怀怨望。此人颇有勇力,在徐地故旧中仍有威望,且暗中蓄养了一批敢死之士。我们的人以商队护卫头领的身份,已与其手下有过接触,试探其态度,对方并未排斥,反而对‘晋国之物’颇有兴趣。”
“徐地……”赵朔凝视着地图。徐国故地处于楚、吴、越、宋之间,位置敏感,若能在此埋下一颗钉子,确实能在未来牵制楚国东方力量。“可以继续接触,但务必隐蔽。初期不必言明身份,就以走私紧缺货物为纽带,建立信任。观察其为人、实力、所求。记住,我们不是要立刻煽动叛乱,而是布下一着闲棋,或许数年甚至十数年都用不上,但一旦需要,它能成为撬动局面的一个支点。”
“诺!属下会挑选最精明可靠之人负责此事,单线联系,定期密报。”
“除了徐地,其他类似势力也可保持最低限度的关注和联系。但要分清主次,避免力量分散。”赵朔顿了顿,“另外,对楚国郢都的动向,尤其是王族与若敖氏等大族的关系、楚王对东方封君的态度,要加强情报收集。这件事,可以借助屈荡。”
“屈荡?”范鞅有些意外,“此人狡猾如狐,且是楚使,如何能为我们所用?”
“不一定‘为我们所用’,但可以‘互相利用’。”赵朔澹澹道,“屈荡作为楚使留在新绛,绝不只是为了观礼或交涉常规事务。他必然肩负着打探晋国内情、尤其是卿族斗争后续的使命。郤克倒台,我复起,栾书掌衡,这种局面,楚国一定非常关心。我们可以‘不经意’地让他看到一些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东西,比如晋国朝局暂时稳定,栾赵和睦,专注于内政边防,暂无大规模对外征伐之意……这些消息传回楚国,或许能让楚王稍微放松对北境的压力,为我们争取时间。”
“主上是想……麻痹楚国?”
“至少是减少近期直接冲突的可能。楚国若觉得晋国暂时内敛,其注意力可能会更多地转向东方或南方。这对我们巩固西河、经营邯郸、布局暗棋,都是有利的。”赵朔手指轻敲桌案,“当然,传递给屈荡的信息,必须真真假假,核心机密绝不能泄露。这件事,范鞅,你亲自把握分寸。”
“属下领命!”
赵午在一旁听着,心中既感振奋,又觉压力沉重。主上的布局,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军事或政争的范畴,涉及经济、技术、外交、情报乃至海外,眼光之长远,思虑之缜密,令他叹服。但同时,如此多的线头同时展开,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主上,”赵午忍不住开口,“多方布局,所需心力、物力巨大,且风险暗藏。是否……步子稍缓一些?”
赵朔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赵午,你可知如今这平衡何等脆弱?君上猜疑未去,栾书制衡在侧,楚国虎视于南,秦国觊觎于西。我们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缓步慢行,固然稳妥,但若狂风骤起,便可能失去重心,坠入深渊。唯有在平衡尚未打破之前,尽可能将根基扎得更广、更深,多准备几条退路或进路,才能在风浪来袭时,有更多辗转腾挪的余地,甚至……借力而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积存的皑皑白雪:“郤克之败,在于他只知争权于朝堂,树敌于国内,眼界狭隘,根基虚浮。我赵朔,绝不会重蹈覆辙。我要的,是在朝堂有立足之地,在封邑有雄厚根基,在边疆有忠诚精锐,在经济有隐秘支撑,在外交有暗棋可布,在技术有领先之机……这些,或许不能立刻转化为权柄,但它们是真正的力量。当潮水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当大变来临,这些才是决定谁能活下去、谁能笑到最后的根本。”
赵午与范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坚定。主上所思所谋,早已超越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在为一场可能持续数十年、席卷天下的巨大变局做准备。
“属下等誓死追随主上,竭尽所能!”两人齐声应道。
赵朔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路还很长。眼下,先做好几件具体的事:赵午,你回邯郸后,重点抓好冶铁与民生,安抚地方,积聚实力。范鞅,你统筹西河练兵之事,按我与君上奏对所言方略进行,明面上要合规合矩,暗地里……可以更严格一些。与楚使屈荡的‘互动’,由你亲自操持。至于其他暗线布局,按计划稳步推进,切忌急躁冒进。”
“诺!”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朔站在光暗交界之处,身影挺拔。新绛的朝堂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但只有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有多少棋子正在无声落下。晋国的未来,天下的格局,正在这无数个看似平凡的决策与行动中,一点点被塑造、被改变。
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