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油山的胎记与伤疤
在城市边界完成染色
进入克拉玛依前的最后一个检查站,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纸条。不是通行证,是健康提醒:
“首次进入者请注意:
1. 未来72小时,您的痰可能呈灰黑色——这是正常适应过程
2. 若鼻腔出血,请勿惊慌,干燥+油气刺激所致
3. 衣物将逐渐吸附油气,离境后可清洗但气味可能残留
4. 最重要:当您开始觉得抽油机的‘磕头’有韵律感时,说明您已被这座城市接纳。恭喜。”
我折好纸条,抬头望去。
地平线上,克拉玛依以两种形态同时存在:
左侧:现代化的城市轮廓——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整齐的住宅小区、甚至能看到摩天轮的公园
右侧:百里油区——成千上万的抽油机在戈壁上一望无际,像一片正在缓慢收割的钢铁麦田
而连接两者的,是一条笔直的公路,路牌写着:“黑油山景区 5k→,市区 15k→”
我选择了左转。
不是先去市区,而是先去见这座城市的胎记。
黑油山:大地的自我泄露
黑油山不是山,是一个高仅13米的沥青丘。但它的意义不在于高度,在于——它是克拉玛依油田的天然露头,石油自己从地底冒了出来,在这里等了几十万年,等到了1951年的地质队。
还未走近,气味先至:
不是刺鼻的化工味,而是一种深沉的、古老的、带硫磺气息的油味,像大地在缓慢呼吸时呼出的陈年叹息。
山体表面覆盖着黑色的沥青,在正午阳光下微微发软。我小心踩上去,鞋底被轻微黏住,发出“滋啦”的细响。一个管理员大爷快步走来:
“别踩实了!这是活的地皮,会记住每个脚印。”
他叫老赵,看守黑油山二十年了。
“活的地皮?”
“嗯。”老赵蹲下,指着沥青表面那些细小的气泡,“看,还在冒泡。地下压力让油还在往上渗,只是慢了。以前——”他比划,“我小时候,这里能挖出油来点灯。”
他带我沿木栈道走。栈道两侧,黑色的油泉像大地的伤口,缓慢分泌着黏稠的液体。有些油泉表面结了硬壳,用树枝戳破,新鲜的黑色就涌出来,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晕——那是石油薄膜的干涉色。
“七彩的,像彩虹病了。”老赵说。
“病了?”
“嗯。健康的地球不该这样漏油。但对我们克拉玛依人来说,”他顿了顿,“这是母亲给孩子的第一滴奶。”
我们在一个最大的油泉边停下。水面浮着几只昆虫的尸体,翅膀被油黏住,像琥珀里的标本。
“它们以为这是水。”老赵用树枝把它们捞起,放在干燥处,“但等它们发现不是水时,已经飞不走了。”
我问老赵,看了二十年,有什么变化。
“变化?”他想了想,“油冒得慢了。二十年前,这个泉一天能渗出两桶油,现在要一星期。”他指着泉边一根测量尺,刻度上确实有历年油位标记,呈缓慢下降趋势。
“会枯竭吗?”
“石油会,但黑油山不会。”老赵神秘地笑,“它是胎记,胎记怎么会消失?顶多颜色淡点。”
栈道尽头有个小博物馆,其实就一间平房。里面最珍贵的展品是1951年的油样瓶——一个普通的玻璃瓶,装着当时从黑油山采集的原油,标签是繁体字:“新疆黑油山原油样,比重0.86,含蜡量中等。”
瓶子旁边,放着一盏用黑油山原油点的油灯,灯芯还在,但早已熄灭。
“这是第一盏灯,”老赵轻声说,“用它,地质队画出了克拉玛依的第一张地质图。”
我凝视那盏灯。玻璃灯罩被熏黑了上半部分,像戴了个黑色的帽子。
我想象1951年的夜晚,几个年轻人在戈壁帐篷里,就着这盏灯的光,在地图上标下“可能有大型油田”。
那光一定很暗,油烟很大,但足够照亮一个时代的黎明。
离开前,老赵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瓶,装了半瓶新鲜的油泉原油。
“带着,”他说,“这是克拉玛依的血型证明。到哪儿,只要打开闻闻,就知道你是不是从这儿出去的。”
我接过。瓶子温热,油在阳光下深黑如凝固的夜。
一号井:诞生的尖叫
从黑油山向北三公里,就是克拉玛依一号井。
不是油井,是纪念碑——原来的井架已拆,原地建起一座花岗岩纪念碑,形状像井架,顶部有个永不熄灭的火焰雕塑。
我到时是下午四点,阳光斜射。纪念碑前,一个老人正用抹布擦拭基座上的铭文:
“1955年10月29日,此处喷出工业性油流,宣告了新中国第一个大油田的诞生。”
老人叫王援朝,1956年从玉门油田调来的第一批钻工之一。
“我擦这个擦了三十年,”他头也不抬,“每天来,擦一遍,就像给我老战友洗脸。”
“战友?”
“这口井啊。”他终于看我,“它活着的时候,是我们3258钻井队打的。我是司钻,握刹把的那个。”
他站起来,腰有点弯,但手指笔直地指向纪念碑顶部:“那天喷油,我在井架上。压力表指针‘噌’一下打到头,然后就是——轰!黑柱子冲上天,有三十米高。”
“什么感觉?”
“先是懵,然后哭。”王师傅眼睛发亮,“所有人都在哭,抱着哭,油雨把我们都浇成黑人,就牙是白的。队长喊:‘快拿盆接!’我们才反应过来,这是油啊,能烧的油!”
他带我绕到纪念碑后面,那里有块不起眼的石碑,刻着3258钻井队全体队员的名字。四十七个人,其中十三个名字加了黑框。
“这些,”王师傅的手指轻触那些黑框,“没等到退休。井喷、冻伤、还有……思乡病死的。”
他念着名字:“张建国,井架工,1958年井喷牺牲,23岁;李秀英,队里唯一的女技术员,冻坏双腿截肢,去年走了;刘大勇,我徒弟,想家想疯了,1960年跳了冰窟窿……”
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被石油染黑的青春。
王师傅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些小物件:
一枚生锈的钻头碎片、
一张黑白合影(年轻人站在井架前,笑得看不见眼睛)、
还有一块手表,表盘碎了,指针停在10:29。
“喷油那天的表,”他说,“震碎的。我一直没修,就让它停在那刻。”
我问他,如果重来一次,还来吗。
“来啊。”他毫不犹豫,“但不是为了石油。”
“那为了什么?”
“为了……”他看向远方,那里抽油机正在鞠躬,“为了证明,人能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弄出点什么来。哪怕最后什么都没剩下,至少证明过。”
太阳快落山了。王师傅该回家了。临走前,他做了件让我震撼的事:
他走到纪念碑正前方,立正,敬礼。
不是军礼,是石油工人的礼——右手握拳,轻击左胸三次。
然后转身,蹒跚离开。
我学着他的样子,握拳轻击左胸。
心脏在胸腔里回应着同样的节奏:
咚、咚、咚。
像一口深井在遥远的地底,
还在持续不断地,
向这个它从未见过的世界,
输送着黑色的、滚烫的、
被称为“能源”的血液。
夜访:抽油机森林的守护人
晚上,我没有回市区,而是请求留在油区。
油田调度中心的老张破例批准了,条件是:“跟着夜巡队,不许乱跑,不许靠近运转设备,最重要的是——不许打瞌睡。”
夜巡队共四人,开一辆皮卡。队长姓李,四十多岁,脸被戈壁风吹得像老树皮。
“我们管这片叫‘钢铁森林’,”车在抽油机之间缓慢穿行时,他说,“三千七百台抽油机,每台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他让我看仪表盘上的屏幕,显示着每台抽油机的实时状态:
· 绿色:正常运转
· 黄色:轻微异常(如负荷增大)
· 红色:故障或停机
而此时,屏幕上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点缀着零星黄点。
“听声音。”李队长停车,熄火。
我们下车。戈壁的夜寂静得令人心慌,但在这寂静之上,是三千七百台抽油机同时工作的交响:
“吱——嘎——”(上行)
“咚!”(换向)
“吱——嘎——”(下行)
“咚!”(再换向)
此起彼伏,但有一种内在的节奏——不是整齐划一,而是错位的和谐,像潮汐在不同时间拍打不同海岸。
“每台抽油机的冲程周期是8到12秒,”李队长说,“但每台启动时间不同,所以整体听起来像……像大地的心跳。”
他闭上眼睛:“我听了二十年,能听出哪台‘生病了’。比如那台——”他指向东北方向,“声音发涩,轴承该换了。”
我们步行巡查。李队长用手电照每台抽油机的关键部位:电机、减速箱、平衡块、井口……
“这台,”他停在一台声音确实有点怪的抽油机前,把耳朵贴在电机外壳上听了十秒,“明天报修。还能坚持24小时,但不能再久了。”
他做记录:设备编号、异常描述、建议处理方式。字迹工整,像医生写病历。
走到一处高地,我们坐下休息。李队长递给我水壶:“喝点,夜里风干。”
我们望着眼前的景象:成千上万台抽油机在夜色中工作,每台都有一盏小红灯在井架顶端闪烁。远远看去,像一片红色的星海落在戈壁上。
“美吗?”他问。
“有点……悲壮的美。”
“我们叫它‘克拉玛依的星空’,”李队长点起烟,“地上的星星,比天上的实在——至少它们真的在为我们工作。”
他讲起十年前一次大故障。寒潮来袭,零下四十度,一半抽油机被冻住。
“全油田的人,不分单位、不分岗位,都来抢险。用喷灯烤,用热水浇,甚至有人脱了棉衣包住井口。”他吐着烟圈,“冻伤了一百多人,但没有一台抽油机被永久冻坏。因为知道——停一天,就是少产几千吨油,国家等不起。”
我问他想过离开吗。
“想过。2000年那会儿,好多人都走了,去南方,赚大钱。”他弹掉烟灰,“我也拿到了深圳一家公司的offer,工资是这里的五倍。”
“为什么没走?”
“走不了。”他指着自己的耳朵,“这耳朵,已经习惯了抽油机的声音。在深圳那一个月,我失眠,因为太安静了。后来我才明白——”他顿了顿,“我不是离不开石油,是离不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在这里,我的耳朵能救一台设备,我的手能修一口井。在别处,我只是个普通中年人。”
夜巡结束前,我们来到最老的一批抽油机前。这些是1950年代末安装的,型号早已淘汰,但还在工作。
李队长抚摸着一台老机器的铭牌:“这台,我父亲安装的。他退休前说:‘儿子,替我照顾好这个老伙计。’”
“它还能用多久?”
“直到最后一滴油。”他轻声说,“然后它会停在这里,变成纪念碑。我们会保留它,就像保留黑油山一样——让后人知道,我们曾经这样从大地深处,取出光。”
回程时,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