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摩挲着一只旧布包,边缘磨损严重,内里似乎藏着什么极其珍贵之物。
风吹起他的衣袂,也吹动了那抹藏在怀中的红意——
那是他珍藏的最后一包红曲粉。
午后,乌云如墨染的铁幕,自天边狂涌而来,压得山脊佝偻,连风都喘不过气。
北谷方向传来沉闷轰响,像是大地在呻吟——那是山体松动、溪流暴涨的前兆。
若按原路前行,此刻怕已被泥石流困死谷底。
苏晚晴立于高坡,望着那条他们曾计划穿行的小道已被浑浊洪流吞噬,心头仍是一阵后怕。
她攥紧手中竹签,指尖残留着“安”字刻痕的粗粝感。
不是巧合,绝不是。
鸡鸣为引,粉末作信,竹签藏码——这是一场跨越百里、无声却精准的营救。
“我们走运了。”她低声说,语气却无半分轻松。
谢云书站在她身侧,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有回应,只是抬手轻抚袖中那只芦花鸡的羽冠,动作极轻,仿佛在安抚一个历经劫难的战士。
鸡眼微闭,似倦还警,爪底残余的夜明菌灰已尽数剥落,可它颈间一圈暗红绒毛却隐隐发烫——那是长期接触特定菌种后的生物反应,只有苏晚晴认得出来。
“它不只是传信。”她忽然道,“它是活的地图。”
谢云书侧目看她,眸光微闪,终是点头:“它记得你走过的每一步,闻得出你调配的每一味药引。三年前你救它时喂下的‘醒神菌浆’,早已融入它的血脉。它不是学会了打鸣,而是……听懂了你的语言。”
原来,那只曾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病鸡,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意志的延伸。
它不识字,却记住了她的歌;不能言,却用啼叫复刻她的智慧。
而那些孩子们、伤兵、守灯人……他们也不再是被动接受技艺的弱者,而是将她的知识化作暗流,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织网。
夜宿猎户旧棚,四壁漏风,唯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燃烧,勉强撑开一方暖意。
谢云书默默取出随身布包,层层揭开,露出最后一个小纸包——猩红如血,香气隐透陈酿之醇。
红曲粉。
苏晚晴呼吸一滞。
这是她亲手所制的最后一味发酵秘料,本该用于开春酿造首批“温络酒”,以备疫疾之需。
他曾说:“留着,等最冷的时候用。”
可此刻,他竟将整包倒入粗陶锅中,与野菜根、干菌片同煮。
汤色渐染绯红,一股温润辛香弥漫开来,驱散了湿寒。
“你不该……”她开口,声音微哑。
“该。”他盯着锅中翻滚的汤泡,语气温淡如雨落屋檐,“他们冒死示警,不是为了让我们省一顿饭。这是回应,也是回礼——让他们知道,我们收到了,也记着。”
窗外暴雨倾盆,雷声滚滚,仿佛天地都在阻拦什么。
可这一锅汤,却像一道无声宣言:我们活着,且未忘本。
苏晚晴低头捧碗,热气氤氲升腾,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杏花村的老井台边,一群孩子围坐油灯下,正一笔一划誊抄预警简报;李小豆蹲在菌灯阵前,指尖轻敲节奏,传递新的指令;罗十七策马奔过密林,身后影影绰绰跟着数道黑衣身影……
她不是孤军。
黎明前最黑之时,万籁俱寂,连雨势也稍稍收敛。
忽然——
“咯咿……喔——呜——”
一声鸡鸣破空而起,不同于昨夜的清越节律,这一次,婉转凄切,如泣如诉,三遍循环,音阶起伏间竟藏着微妙变调。
苏晚晴猛地睁眼,翻身坐起,掌心迅速摊开,用炭条依音高记下五线简谱般的痕迹。
她反复推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七个音节。
对应七味药材首字谐音——
温、络、膏、方。
她瞳孔骤缩,心跳如鼓。
那是她在三年前大疫中独创的救命方!
当时全村仅靠此膏活下六十三口人,连谢云书也是靠它退烧续命。
配方从未外传,连账册都未记录,唯有时常哼唱的小调里藏了记忆密码。
可现在,这只鸡竟完整复现了那段旋律的变奏!
“莫非……村中已有疫兆?”她喃喃出声,手指冰凉。
若真如此,为何无人快马加鞭来报?
为何只以隐语相告?
是来不及?
还是……有人盯得太紧,连求救都只能藏在鸡鸣里?
远处雷声滚滚,吞没了她的疑问。
而那锅老汤,仍在角落静静冒着细泡,微温不散,哪怕寒夜露宿,也未曾冷却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