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身份公开
阳光依旧每日造访病房,慷慨地洒满每个角落,但空气的质地已然不同。一种无声的、酝酿着某种重大变化的气压,在总部内部悄然积聚,仿佛暴风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我依旧每日接受治疗,进行着枯燥而痛苦、却必不可少的康复训练,与前来探望的战友进行着日渐轻松的简短交谈。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一个话题——那个即将到来的、无法回避的,将我彻底从阴影中拖拽到聚光灯下的“正名”时刻。那感觉,不像是期待加冕,更像是等待一场公开的、无法预知后果的审判。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异常平静的早晨,窗外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我刚在康复师的协助下做完一组手臂的拉伸,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胸腔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隐隐作痛。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杨建国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常服,肩章擦得锃亮,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神情是罕见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壮的庄严。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同样肃穆的工作人员,一人捧着折叠得棱角分明、宛如艺术品的崭新警服,另一人则托着一个深蓝色、带有金色徽记的小型皮质方盒。
“林峰,”他走到我床前,脚步沉稳,声音低沉而有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脸上,“经过组织最终审议,并报请最高层批准,关于你身份公开及后续事宜的决定,已经正式下达。”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和未愈的伤口。尽管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中早已预演过这一刻,但当它真的以如此具象、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降临,一种混杂着微弱期待、巨大惶恐、深切茫然甚至想要立刻退缩的复杂情绪,还是如同海底暗流般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阳光似乎变得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
他没有给我太多消化这惊涛骇浪的时间,对身后的工作人员微微颔首。其中一人上前,动作轻柔却带着某种仪式般的庄重,将那身崭新的、带着高级布料特有挺括感的警服展开,悬挂在床尾特意准备的衣架上。那深沉的、近乎墨色的藏蓝,那金色的、象征职责与权力的肩章与领花,尤其是正中那枚在晨光下闪烁着凛然、冰冷光芒的警徽,瞬间攫取了我全部的视线,也刺痛了我试图回避的目光。它如此熟悉,刻在骨血里;又如此陌生,仿佛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纯洁的过去。像一件在深渊底部埋藏太久、终于被打捞上来,却已裹满无法洗净的淤泥与刻痕的珍宝,沉重得让人不敢触碰。
另一人则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着那个深蓝色皮质方盒,递到杨建国手中。杨建国接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凝聚某种力量,然后当着我,当着在场所有见证者的面,用近乎缓慢的动作,缓缓打开了盒盖。
里面,在黑色天鹅绒的映衬下,静静地躺着一枚一等功勋章。金色的麦穗饱满而富有张力,紧密环绕着中心的五星和盾牌图案,厚重,璀璨,在病房的光线下流淌着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它象征着警察生涯的最高荣誉,是无数同行毕生孜孜以求、却可能终其一生也难以触及的梦想巅峰。
“林峰同志,”杨建国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带着法律的重量,“鉴于你在代号‘深渊’的长期卧底行动中,展现出超凡的英勇与无畏,深入龙潭虎穴,以钢铁般的理想信念、过人的智慧胆识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为彻底摧毁以周秉义为首的特大跨国贩毒集团,及其盘根错节的内部保护伞网络,做出了不可替代的、决定性的贡献,经组织严密研究决定,并报上级批准:第一,即日起,正式恢复你林峰的身份与名誉,向社会公开你在本次绝密行动中的真实角色与卓着功绩。第二,授予你个人一等功荣誉,以国家之名,表彰你的忠诚与卓越功勋。”
他沉稳地合上盒盖,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仿佛为一段历史画上了句号。他将勋章盒轻轻放在我白色的枕边,与那身悬挂着的、笔挺的警服并列。然后,他后退一步,身体挺得如同悬崖边的青松,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向我敬了一个标准、有力、饱含着难以言尽的复杂情感——有愧疚,有感激,有敬意,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军礼。
病房内一片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那两名工作人员也同时身体绷直,立正,向我投来同样庄重的敬礼。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炽热的敬意,甚至……是仰望,仿佛在注视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丰碑。
我看着那枚在枕边沉默却无比耀眼的勋章,看着那身仿佛在无声召唤我的警服,看着杨建国和工作人员那凝固在空气中的、代表最高认可的军礼。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泪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说点什么——也许是谦辞,也许是感慨,也许只是想确认这不是又一个逼真的梦境——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轻薄,甚至是一种亵渎。
荣誉?是的,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是国家和社会对我在那场漫长、肮脏而残酷的黑暗战争中,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所承受的所有非人磨难的正式承认与最高褒奖。
回归?是的,我终于可以彻底摆脱“林野”这个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上的身份阴影,重新做回法律意义上的林峰,名正言顺地行走在阳光之下,呼吸自由的空气。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与狂喜,没有激动得热泪盈眶?反而像是被骤然投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失重的、冰冷的虚空?那枚金光闪闪、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勋章,此刻仿佛不是荣耀,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有千钧之重的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功绩簿上光辉的一笔,更是那些我亲眼目睹、甚至间接导致的死亡——老马最后空洞的眼神,边境少年蜷缩的尸体;那些我为了取信而被迫参与、双手沾上的永远无法真正洗净的罪恶与污渍;那些深深刻入我灵魂、成为我一部分的创伤与黑暗记忆。这身笔挺的警服,我还配得上它吗?这个金光闪闪的“英雄”称号,我这个从里到外都已破碎不堪、沾满泥泞的人,真的能够坦然承受吗?
“新闻发布会,将在今天上午十点整,由部里统一组织召开,面向全国媒体。”杨建国放下手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刻意放缓,带着一种深切的、仿佛能感知我内心风暴的理解,“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出席,我们已经做了周全安排。通报会秉持客观、严谨的原则,重点在于揭露犯罪集团的滔天罪行和内部蛀虫的严重危害,弘扬社会正气,震慑不法。你……需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从今天起,你的名字,你的形象,你的故事,将不再是秘密,你会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来自各个方向的审视。”
我点了点头,喉咙滚动,艰难地咽下那不存在唾液。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意味着,我将彻底从阴影的保护色中剥离,赤裸地走到台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接受赞美、议论、好奇,或许还有……来自那个被摧毁的黑暗帝国残余势力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仇视与报复。我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刺眼的闪光灯,听到那纷杂的、试图挖掘我每一寸内心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