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独眼副将王林的声音,并不算如何洪亮,却像是一块油腻的脏石,被猛地投进了甘宁那刚刚被搅动起来、正试图澄清的内心湖泊里。
“兄弟们!你们都忘了在黄祖手下吃的那些亏了吗?忘了那些官老爷们是怎么把咱们当狗一样使唤的吗?”
王林的吼声在江面上回荡,充满了煽动性。他那只独眼赤红,像一团燃烧的炭火,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很清楚,姜云描绘的“名动天下”太遥远,而黄祖带来的屈辱,却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疤痕,一碰就痛。
“这姓姜的小白脸,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什么猛龙,什么虎将,都是屁话!咱们要是真跟他去了建业,交了兵权,没了手里的刀,咱们就是一群没了牙的老虎,任人宰割!”
他的话语粗鄙,却直白得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水贼们心中最现实的恐惧。
刚刚还因甘宁的动摇而陷入迷茫的水贼们,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起来。是啊,他们是贼,是匪,是官府眼中的疥癣之疾。信任官府?那比相信江水会倒流还要荒唐。他们看向姜云的目光,再次充满了敌意与怀疑,手中的兵器,也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
江面上的气氛,瞬间从一种诡异的僵持,重新倒退回了剑拔弩张的起点。刚刚被姜云用言语撬开的一丝光明,似乎就要被这粗暴的现实,重新关上大门。
蒋钦的心,凉得像被江水浸透的尸体。他绝望地看着这一幕,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王林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赵云的眼神,已经冷冽如冰。他周身那股沉静如山的气势,开始变得锋利,像一柄缓缓出鞘的绝世神兵。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姜云一个眼神,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姜云,却依旧平静。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上蹿下跳的独眼龙,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了那个陷入天人交战的甘宁身上。
‘来了来了,经典桥段。’
姜云脑海里那个穿着马褂的说书小人,翘起了二郎腿,仿佛在看一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
‘主角团准备接纳重要配角时,总会跳出来一个忠心耿耿但脑子不太好使的副手,大喊着‘大哥不要啊’‘此人必有阴谋’之类的台词。’
‘这个王林,就是甘宁这道菜里,那根最硬的骨头。不把他剔掉,甘宁这盘菜,就没法安心下咽。’
‘不过,这骨头,倒也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来剔。’
姜云的眼角余光,轻轻瞥向了自己身侧。
在那里,一道火红的身影,像一团即将爆发的火山。
孙尚香的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
她那双明亮而骄傲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两簇毫不掩饰的怒火。
这股怒火,并非源于对局势的担忧,而是一种更纯粹、更本能的情绪——她的东西,被冒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下意识地将姜云划归到了“自己的”范畴里。这个男人,是她从柴桑“捡”回来的,是她一路护送的,是她亲眼见证了其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迹”的。他可以懒,可以咸鱼,可以气得自己牙痒痒,但那都是自己人之间的事情。
轮得到你一个独眼的水贼头子,在这里指着他的鼻子大放厥词?
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林还在那儿唾沫横飞地煽动着:“大哥!下令吧!宰了这群江东来的肥羊!女人和财宝都是咱们的!在这长江上,咱们自己说了算!”
他的话,彻底点燃了孙尚香心中的引线。
她甚至没有出声警告。
在所有人,包括赵云都以为她会拔剑或是怒斥的时候,她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
她那纤细的腰肢微微一沉,白皙的手指已经搭在了弓弦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仿佛只是一道残影。那张华丽的雕花大弓,在她手中瞬间被拉成一轮饱满的圆月。
“嗡——”
弓弦震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头猛虎在发出攻击前的咆哮。
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杀机,瞬间锁定了正在船头叫嚣的王林。
王林正喊得起劲,突然感觉后颈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倒竖起来。那是一种被天敌盯上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那只独眼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寻找危险的来源。
可是,已经晚了。
“嗖!”
一道流光,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孙尚香的指间离弦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放慢。
所有人的瞳孔里,都倒映出那支羽箭飞行的轨迹。
它没有飞向王林的心脏,也没有飞向他的咽喉。它的目标,是那样的匪夷所思,那样的……傲慢。
王林只觉得头顶一凉,一股劲风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在场每一个水贼的脸上。
王林用来束发的、一根磨得发亮的兽骨发簪,应声而断。
束缚被解开,他那头许久未曾清洗、油腻而杂乱的头发,像一蓬炸开的枯草,“呼啦”一下散落下来,将他那张本就凶悍的脸,遮掩得狼狈不堪,滑稽无比。
江面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比之前甘宁丢掉兵器时,更加彻底的死寂。
所有水贼的叫嚣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张着嘴,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眼眶。
他们看着自家那个披头散发、如同疯子的副首领王林,又顺着那支箭飞来的方向,看向对岸那个身穿红衣、手持大弓的少女。
那少女,身形娇小,面容绝美,看上去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威胁的少女,刚刚,用一支箭,在数十步之外,隔着滔滔江水,顶着呼啸江风,精准地射断了一根细细的发簪。
而且,没有伤到那人一根毫毛。
这是何等神乎其技的箭术!
这需要何等恐怖的眼力、臂力和控制力!
这已经不是武艺了,这是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