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是会说话的。刚恋爱的人用负距离说话,恨不能变成一个人。中年夫妇用一扇门的距离说话,你在书房加班,我在客厅看电视,互不打扰,但知道彼此在。老朋友用半尺的距离说话,既不太近显得黏糊,也不太远显得生分。
老张不再琢磨那半尺的距离了。他开始享受这个距离——下棋时看得更全,老李脸上的老年斑都看得清;说话时声音大点,肺活量得到了锻炼;递烟时手臂伸直,关节咔咔响,像在提醒自己还活着。
有一天,老李下棋时突然咳嗽。老张下意识地伸手,想拍拍他的背。手伸到一半停住了,悬在空中,离老李的背还有十厘米。老李摆摆手表示没事,老张的手收了回来。
就是这十厘米,让老张想起了父亲。小时候他咳嗽,父亲的大手会重重地拍在他的背上,拍得他往前一趔趄。后来父亲老了,他给父亲拍背时,手会先轻轻落在父亲肩上,然后才往下移。从肩膀到背,二十厘米,他走了三十年。
天色暗了,老张收好棋子。老李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来,掏出打火机。两人凑近点烟时,火光映亮了两张老脸,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更深。烟点着了,两人又回到各自的距离,烟雾在中间升起,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
回家的路上,老张遇见邻居家的小女孩。女孩七八岁,正在学自行车,父亲在后面扶着。女孩喊:“爸爸别放手!”父亲说:“没放,扶着呢。”但老张看见,父亲的手其实已经放了,只是虚扶着,离车座还有一拳的距离。
就是这个距离,让女孩学会了骑车。
老张忽然懂了。人这一生,就是在学习处理各种距离——从母亲的怀抱到地上的爬行垫,从同桌的胳膊肘到同事的工位隔板,从恋人的拥抱到孩子的远离,最后,到和老朋友之间的这半尺,到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
他给女儿发了条微信:“不用接我们去美国。你在那儿好好过,我们在这儿好好过。视频时离镜头近点就行。”
发送前,他把“近点”改成了“近些”。点,太具体;些,有点余地。
就像他和老李之间的那半尺,就像他和老伴之间的两三步,就像他和女儿之间的一万两千公里加上三十厘米的屏幕——都是些,都不是点。有弹性,能呼吸,活得下去。
走到楼下,老张看见自家窗户亮着灯。三楼,不高不低。他记得刚搬来时,觉得三楼正好,不像一楼潮湿,不像六楼难爬。现在老了,觉得三楼还是正好,爬楼梯是锻炼,又不至于太累。
每一步台阶的高度是固定的,但每一步的力气在变。距离没变,是人变了。人变了,对距离的感受也就变了。
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钥匙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声音——锁芯和钥匙齿之间的距离,分毫不差。太松了不行,会被撬;太紧了不行,打不开。就得这样,恰到好处。
门开了,老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洗手吃饭。”
老张应了一声,关上门。门锁咔嗒一声,把外面的距离关在外面,把里面的距离留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