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不必如此。”蕙娘扶起他,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截靛蓝布条——。”她顿了顿,“天色不早,早些歇息吧。”
她转身欲走,王木匠却忽然开口:“夫人!”
蕙娘停步。
“那夜的事……”王木匠声音艰涩,“我后来细想,翠儿姑娘说的‘阴阳调和’之法,古医书中似无明确记载。夫人你……是否另有苦衷?”
他终于问出来了。蕙娘背对着他,闭了闭眼。真相就在嘴边——狐妖作祟,媚术迷心。可她不能说。说了,王木匠会信么?信了,又能如何?徒增恐惧与无力罢了。
“王师傅只需知道,”她缓缓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张蕙娘所作所为,从未想过要害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月光下,她的眸子清澈坚定,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王木匠看着这双眼睛,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羞耻、惶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是啊,她若有害他之心,何必千里采药?何必减寿祝祷?何必为他寻回母亲遗物?
有些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得知,但真心,是藏不住的。
他重重点头:“我信夫人。”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钧。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屏障,在这一刻,悄然碎裂。
翌日清晨,翠儿送早膳到工棚时,看见王木匠坐在院里,手中握着那支玳瑁簪,面前摆着昨夜未完成的黄杨木雕。晨露打湿了木料,风波草的叶片显得更加鲜活,草叶间那只小狐的轮廓也清晰了些。
“王师傅起得真早。”翠儿摆好碗筷,随口道,“这雕的是风波草吧?真像。夫人说,她采药时就觉得,这草的叶脉纹路,跟黄杨木的木纹特别配,都像……像心跳的轨迹,一波一波的。”
王木匠雕刻的手猛然停住。“夫人……真这么说?”
“是啊。”翠儿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夫人还说,等您雕百草屏风时,风波草一定要用黄杨木,因为只有黄杨木的木纹,能雕出心跳的感觉。”
心跳的轨迹……
王木匠低头看着手中的木雕,那风波草的叶脉,确实被他刻出了一道道起伏的波纹。他忽然想起那夜,媚香弥漫中,蕙娘扑上来时,指甲缝里那抹刺眼的暗红——不是胭脂,是干涸的血痂。他当时心神大乱未曾注意,此刻却清晰记起,那是采药磨出的伤,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处理。
她冒着生命危险采来救他的草,她为他受的伤,她愿减寿换他安康的祝祷,她为他寻回母亲遗物的用心……这一切,与那夜荒唐的、不受控制的纠缠放在一起,忽然就有了全新的意味。
那不是欲望,不是羞辱。
那是她在极端情境下,被邪术操控,却依然本能地、笨拙地,想要抓住他、留住他、救活他的姿态。哪怕那姿态狼狈不堪,哪怕会毁了她自己的清白。
而他,却只看到了羞辱,只想到了自己的名节,甚至用投潭来逃避,用死亡来加重她的负担。
何其自私!何其愚蠢!
王木匠猛地站起,手中刻刀“当啷”落地。他大步冲出工棚,穿过庭院,来到蕙娘暂居的厢房外。房门紧闭,他举起手想叩门,却又停在半空。
该说什么?道歉?感激?还是倾诉那迟来的、汹涌的领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胀,滚烫的、酸涩的、又带着新生般雀跃的情感,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心——那里面装的,早就不只是感激和愧疚了。
“王师傅?”门内传来蕙娘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有事么?”
王木匠深吸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夫人……那架‘百草朝露’屏风,我想用黄杨木雕风波草。您觉得……可好?”
门内静了一瞬,然后传来轻柔的回应:“好。”
就这一个字,却像春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所有阴霾。他蹲下身,拾起廊下几片新鲜的银杏叶,金黄灿烂,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他忽然有了无穷的力气,想立刻回到工棚,拿起刻刀,将心中翻涌的一切都刻进木头里。刻她的坚韧,刻她的善良,刻那只守护又作弄他们的狐狸,刻这荒唐又珍贵的人间缘分。
而厢房内,蕙娘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唇角轻轻弯起。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片狐妖留下的、鲜嫩的风波草叶。
叶脉里的金芒,似乎比昨日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