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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浊酒笑谈现真容(1 / 2)

十日光阴,在苏州城流转得不动声色。

清明已过,谷雨将至,空气里漫开潮湿的暖意。柳絮如雪,终日纷纷扬扬,落在青瓦上、河面上、行人的肩头。陈记杂货铺的生意照旧不温不火,每日晨开暮合,算盘珠的脆响与顾客的寒暄交织成最寻常的市井乐章。

只是秀娘夜间盘账时,指尖抚过账簿上那笔空悬的“十五两”,总会微微一顿。钱匣比往年这时候轻了许多,开春该进的新货迟迟未到——陈望说再等等,等下一批货款回笼,可秀娘知道,那十五两本是最关键的周转钱。

“当家的,李掌柜那边又来催了。”这日傍晚打烊后,秀娘合上账本,声音尽量放得平缓,“说若是月底前还不去进货,开春定的那批景德镇瓷碗就让给别家了。”

陈望正蹲在后院修补漏雨的瓦缸。谷雨前后的雨水最是恼人,去年霉雨季屋里到处摆盆接水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手里的桐油灰抹得仔细,闻言头也不抬:“瓷碗的事我再想办法,实在不成,先把库房里那套旧的拿出来卖,虽不是时兴花样,胜在厚实耐用。”

秀娘走到门边,看着丈夫弓着的背影。暮色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这个与她相伴八年的男人,肩背依然宽厚,只是鬓角已悄悄钻出几根白发。她想起新婚时,陈望在破旧的老屋里对她承诺:“秀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们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睡的是门板搭的铺,可心里满是希望。

“你呀,”秀娘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装着天下人,唯独装不下自己。”她转身去灶房热饭,锅里是中午的剩粥,切几片咸菜,再蒸个鸡蛋羹给阿宁——孩子正在长身体,不能亏着。

陈望补好瓦缸,洗净手,却没急着进屋。他走到院墙角,那里蜷着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是去年冬天秀娘捡回来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养得毛色油亮,见陈望来,亲昵地蹭他的裤脚。

“明日给你搭个窝棚,”陈望挠着猫下巴,低声说,“雨季来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猫“喵呜”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

夜色完全降临时,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吃饭。阿宁叽叽喳喳说着私塾里的趣事,哪个同窗背书时打了瞌睡,哪个先生的长衫破了个洞自己却没发现。昏黄的油灯映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秀娘不时给她夹菜,眼神柔软。

这是最平凡的幸福,陈望想。不需要大富大贵,一家人齐齐整整,有瓦遮头,有饭可食,便是最好的日子。至于那十五两银子——他扒了口粥,咸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若真救了一家人性命,值了。

然而世事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时刻。

谷雨前一日,陈望照例去码头鱼市采买。秀娘说阿宁最近念书辛苦,该炖条鲜鱼补补脑子。清晨的码头永远是一天中最鲜活的模样:漕船密集如林,桅杆刺破青灰色天空;脚夫们赤着上身扛货,古铜色的背脊在晨光中油亮;鱼贩的吆喝声、买主的讨价声、船老大的号子声,混着鱼腥与水汽,蒸腾出独属于水码头的喧腾。

陈望在熟悉的鱼摊前蹲下,手指翻检着木盆里还在蹦跳的鲫鱼。“陈老板,今日的鱼鲜着呢,刚起水!”鱼贩老张咧着嘴笑,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

正挑着,一阵风从河面刮来,裹挟着更浓重的鱼腥,还有隐约的酒气与笑闹声。陈望下意识抬头,目光掠过码头边那排低矮的食肆——都是做船工、脚夫生意的小馆子,门面简陋,但饭菜实在,价钱也公道。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家的窗口定住了。

那是间叫“悦来”的小酒馆,窗扉半开,能看见里面油腻的方桌和长条凳。此刻桌前围坐着三人:一个壮实汉子,一个妇人,还有个五六岁的女孩。汉子举着粗陶碗,正仰头灌酒,喉结剧烈滚动;妇人夹了块肥腻的猪头肉,塞进女孩碗里;女孩埋头吃得欢,两条小辫子随着咀嚼一翘一翘。

陈望手里的鱼滑回了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看见了妇人的侧脸——额角有道新鲜的疤痕,正是磕头留下的伤口结了痂。他看见了女孩的衣裳——虽然换了一身干净的碎花布衫,但那双眼睛,那低头扒饭时习惯性蜷缩肩膀的姿态,与十日前一模一样。

还有汉子手中把玩的那锭银子。酒馆昏暗的光线下,银锭翻动时,侧面那道浅浅的划痕一闪而过。

陈望的呼吸停了。

“陈老板?陈老板?”老张连唤了两声,见陈望直勾勾盯着酒馆方向,脸色白得吓人,也顺着望去,“哟,那家子看着面生,不像码头常客。听说是前几日来的,租了刘麻子家的后院,男人像是做力气活的……”

老张后面的话陈望听不清了。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手脚冰凉。眼前酒馆里的画面开始晃动、重叠——妇人磕头时额头的血、女孩皴裂的手、那声声泣血的哀求,与此刻汉子畅快的大笑、妇人油光满面的脸、女孩啃着猪蹄的满足表情,交织成尖锐的讽刺。

“——那陈老板怕不是个痴的?”汉子的声音穿透嘈杂飘来,带着醉醺醺的得意,“一骗一个准!十五两啊,够咱们快活半个月了!”

妇人的笑声像钝刀刮过石板:“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那人真是傻,连咱们住哪都不问,银子说给就给了。”

“问了又怎的?咱们明日就搬,去杭州城,照样有这等傻子……”

陈望的手指蜷了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那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货郎,在病榻上握着他的手说:“望儿,记住,人活一世,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丢了良心。见人落难,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莫欺落难人……”

莫欺落难人。

可若那落难是假的呢?若那泣血哀求是演的呢?若那孩子的饥饿、妇人的绝望、一家人的走投无路,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呢?

陈望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竹凳,“哐当”一声响。老张吓了一跳:“陈老板,您这是……”

“没事。”陈望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干涩嘶哑,“鱼先放着,我一会儿来取。”

他朝酒馆走去。脚步起初是虚浮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码头的烂泥地里,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裤脚。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风在耳边呼啸,混杂着酒馆里猜拳行令的喧闹、骗子一家刺耳的笑、还有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他要问个明白。

他要揪着那汉子的衣领,问他知不知道那十五两银子是阿宁的束修、是杂货铺的周转、是一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