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区的暮色浓稠如墨,空气中铁锈与机油的气味被另一种更阴冷的气息覆盖——那是现实结构被暴力撬动后泄露出的、属于“门”的锈蚀金属与深海的混合气息。陈沦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里。
他能清晰“听见”这座城市正在发出的呻吟。不是物理的声音,是空间经纬线被拉扯、扭曲时产生的规则噪音。以安全屋为中心,方圆数公里内的锚点网络正在被精准地、系统地破坏。就像撕掉墙纸露出
清洁工的清场行动比预想的更高效、更专业。他们显然有内应,知道每个锚点的精确位置和频率特征。陈沦经过一处废弃变电站时,亲眼看到三个穿着灰色连体制服、佩戴全覆式头盔的身影,用某种发出低沉嗡鸣的杆状设备,对准变电站围墙上一块不起眼的锈蚀铁板。铁板表面浮现出短暂的齿轮虚影,随即像受热蜡像般融化、消散。空气中的规则噪音立刻尖锐了一分。
那个锚点被永久摧毁了。
陈沦压下使用抑制剂的冲动。墨菲斯警告过,抑制剂会让他暂时“隐形”,但也会剥夺他感知危险的能力。在清洁工编织的这张大网里,盲目比暴露更致命。
他绕开主干道,穿行在厂房间狭窄的巷道和地下排水管廊中。共鸣偏移像一根越来越烫的神经,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脊椎末梢,持续不断地指向东南方——第七观测站旧址的方向。偏移的幅度在缓慢但稳定地增强,如同潮汐上涨。
接近城市边缘时,他遭遇了第一波规则余震。
那是在穿过一条堆满废弃集装箱的码头区时发生的。没有任何预兆,他眼前的世界突然像老式电视失去信号般,爆开一片黑白雪花噪点!同时,至少三种不同时代的影像强行叠加进他的视野:左手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工人们热火朝天装卸货物的黑白画面;正前方是九十年代码头废弃后流浪汉生火取暖的褪色景象;右手边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图景——码头被改造成闪烁着霓虹的全自动物流枢纽,无人机像蜂群般起降。
三种影像同时存在,互不干涉,却又都试图“覆盖”陈沦此刻身处的、真实的荒废码头。时空叠影在锚点被破坏的区域失控地爆发了。
更糟的是认知干扰。陈沦感到三种不同时代的“记忆”在试图挤进他的脑子:老工人对生产指标完成的焦虑、流浪汉对一碗热汤的渴望、未来物流AI对效率最大化的冰冷计算。这些不属于他的思绪如同污油般污染着他的意识。
他猛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同时全力运转墨菲斯教他的基础精神锚定法——在意识中构筑一个纯粹由数学公式和逻辑公理组成的“思维堡垒”。那些外来记忆撞在堡垒外墙上,嘶吼着退去,但冲击带来的眩晕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叠影区会吸引“影蜕”,就像血腥味吸引鲨鱼。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码头区,身后的叠影景象在他离开后迅速淡化、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但空气中残留的规则褶皱像伤口的疤痕,久久不散。
越靠近城市边缘,清洁工的活动痕迹越少,但现实结构也越脆弱。路边的梧桐树,上一秒还枝繁叶茂,下一秒就可能变成枯死多年的焦木,再下一秒又恢复原状。柏油路面时而坚实,时而柔软如泥沼。这是现实侵蚀的早期症状——物质的“存在状态”开始不稳定。
陈沦开始看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残留物”:一盏维多利亚风格的煤气路灯虚影悬浮在现代路灯杆旁;电话亭里传出拨盘电话的忙音;一只早已灭绝的旅鸽扑棱着翅膀穿过他的身体,没有触感,只留下一缕1910年代北美森林的气息。
这些是低浓度的“错影”残响,平时被锚点网络过滤和压制,现在随着网络崩溃而浮出水面。它们大多无害,只是历史的幽灵回声,但数量之多,密度之大,说明这片区域的现实“薄膜”已经千疮百孔。
黄昏彻底沉入黑夜时,陈沦抵达了第七观测站旧址所在的郊区。
这里曾是城市水源地之一,环绕着一片被称为“静湖”的人工水库。观测站建在湖心小岛上,通过一条长长的堤坝与陆地相连。伊莱亚斯事件后,整个小岛被永久封闭,堤坝入口砌起了三米高的混凝土墙,挂着“军事禁区,严禁入内”的生锈牌子。
陈沦没有走堤坝。
他绕到水库西侧,那里有一段废弃的泄洪道,半埋在水下,直通小岛地下结构。墨菲斯的记录里提到过这条密道,是早年建设时的工程通道,伊莱亚斯可能也用过。
泄洪道入口淹没在芦苇丛中,铁栅栏早已锈蚀。陈沦用锚点稳定器的边缘撬开栅栏,滑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水道狭窄,一片漆黑,只能靠摸索前进。水中有一种奇怪的阻力,不像水流,更像在粘稠的胶体中游泳。他能感觉到,水里的时空结构比外面更紊乱——这是高浓度错影长期浸润的结果。
游了大约五十米,前方出现微光。陈沦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充满绿荧光的地下蓄水池里。
蓄水池应该早已废弃,但此刻池壁和穹顶上爬满了散发着幽绿光芒的苔藓状生物。不是植物,更像某种能量实体化的菌类,随着陈沦的呼吸微微明灭。空气潮湿闷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和某种甜腻的腐烂水果气味。
水池中央,立着一座石质平台,应该是当年检修用的。平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陈沦心脏一紧,悄无声息地游近。看清那人面容时,他倒吸一口凉气。
是莉娜。
她还活着,但状态极糟。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额头、脖颈和露出的手腕上,布满了细密的、发着微光的几何纹身——正是锚点齿轮上的那些纹路。这些纹身像活物一样在她皮肤下缓缓游动,随着她的微弱呼吸明暗变化。她的志愿者马甲被撕开,胸口贴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装置,正在有节奏地闪烁红灯。
陈沦爬上平台,检查她的生命体征。脉搏微弱但稳定,呼吸浅慢,像被深度麻醉。他试图唤醒她,但毫无反应。那些游动的纹身在她眼皮下蠕动,仿佛在阻止她醒来。
黑色装置是个简易生命维持器,同时也是一个信标。陈沦认出这是协会的制式装备,但被改装过,多了一个数据接口。他用稳定器扫描,发现信标正在持续发送加密的定位信号——不是发给协会,而是某个匿名中转站。
莉娜是被故意留在这里的。作为诱饵?还是警告?
陈沦迅速做了决定。他不能带着昏迷的莉娜行动,但也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他拆下信标,用稳定器暂时屏蔽了它的发射功能,然后将莉娜拖到平台边缘相对干燥的角落,用她的外套垫高头部。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支协会标配的急救兴奋剂(墨菲斯准备的物资很全),小心注入莉娜颈侧。药物起效需要时间。
等待时,他观察四周。蓄水池的四壁有明显的修复痕迹——不是物理修复,是规则层面的修补。他能“看见”墙上那些用非欧几里得几何线条勾勒出的“补丁”,散发着与锚点网络同源的稳定频率。这是协会的手笔,他们在事件后秘密修复了这里的部分结构,防止彻底崩塌。
但修补正在失效。几处补丁已经出现裂痕,裂痕中渗出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浆的光。空气中甜腻的腐烂气味,正从那些裂痕里涌出。
陈沦的共鸣偏移在此刻剧烈跳动!疼痛从颅骨深处炸开,他差点跪倒在地。偏移的指针疯狂指向蓄水池更深处——那里有一扇嵌入石壁的厚重铁门,门上挂着伊莱亚斯时代的警示牌:“核心试验区——绝对禁止进入”。
门缝里,正透出脉动的、青铜色的光。
伴随着光芒涌出的,还有声音。不是物理声音,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潮音——无数种语言(有些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碎片、非语言的意象、纯粹的情感波动,混合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涨落着的“信息海洋”的噪音。那是门后的“可能性之海”泄露出的亿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