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顶层观测台在战后第七天重新启用时,已经看不出这里曾是战场核心。
玻璃穹顶上的裂痕被新型纳米材料完美修复,反射着黎明时分淡金色的晨曦。地面铺设了从月球基地运来的纯白石材,光洁得能倒映出人影。中央位置,一个直径三米的圆形平台静静悬浮,表面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那是联邦科学院紧急赶制的“维度稳定器”,据说是基于灵族技术和上古文明数据的融合产物。
江辰站在平台边缘,赤脚感受着石材冰凉的触感。他身上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色实验服,没有携带任何设备——按照林薇坚持的要求,所有外部仪器在实验开始前都必须移除。
“你真的要这么做?”雷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靠在门框上,双臂抱胸,身上的军装熨烫得笔挺,但眼底的红血丝出卖了她的疲惫。这七天她几乎没合眼,忙着清理医疗中心的灵族残余,重建城市防御,还要处理那些被低语者污染的志愿者——四十七人中,确认被深度污染的十一人已经被隔离,但剩下的三十六人也存在不同程度的意识干扰痕迹。
整个联邦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公投通过的“新人类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但民众的焦虑并未消散。天空虽然不再下“骨灰雨”,但总有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着城市,像是某种未散尽的尘埃。
“必须做。”江辰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平台上那些缓缓旋转的几何纹路上,“瑟兰迪尔崩溃前说的话,你听到了。”
雷娜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立:“他说‘你们打开了不该打开的门,会有东西从高处看下来’——这可能是恐吓,可能是胡言乱语。”
“也可能是警告。”江辰轻声说,“在我完成八维重构的那一刻,我确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更高处注视。那不是灵族,不是低语者,是某种更古老、更超越的存在。”
“所以你要主动升维去看清楚?”雷娜的拳头握紧了,“江辰,你在医疗中心‘死’了十七分钟。林薇拼命往回赶,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现在你刚醒七天,就要进行什么‘危险的个人升维实验’——”
“正是因为死过一次,才更清楚有些问题必须面对。”江辰终于转过头,看向她,“雷娜,你知道在八维视角里,我们这个世界看起来像什么吗?”
雷娜沉默。
“像一个精巧的……沙盒。”江辰抬起手,在空气中虚画,“所有的物理法则,所有的因果关系,所有的时间流向,都像是被精心设定的参数。而我们,是沙盒里自以为自由的小人。”
“你是说,我们是某个高等文明创造的实验品?”雷娜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就像灵族看待我们那样?”
“不完全是。”江辰摇头,“如果是实验品,实验目的是什么?如果是玩具,玩具有必要设计得这么复杂吗?如果是游戏,玩家在哪里?”
他放下手,看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
“我要升维,不是为了证明我们被控制,而是为了理解……这个沙盒的边界在哪里。以及,我们能不能跨出去。”
观测台的门再次滑开。
林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周明远和两名研究员。她看起来比七天前瘦了一圈,眼下的乌青明显,但步伐坚定。那枚星泪结晶挂在她颈间,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蓝色光晕。
“设备调试完成。”林薇的声音平静得有些不自然,“维度稳定器可以在你意识离体期间,保持身体的基本生命活动。共鸣增幅器会把你的灵能波动放大,理论上可以支持你短暂进入四维空间——注意,是理论上。”
她走到江辰面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贴片。
“这是意识锚点。贴在眉心,如果你在四维空间中迷失方向,或者感知到不可抵御的危险,它会自动触发强召回信号。”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失败概率,因为四维的时间规则与三维不同,信号可能无法及时传达。”
江辰接过贴片,指尖触碰时感受到微弱的温度——那是林薇手心的温度。
“你担心我回不来?”他问。
林薇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很用力。
仿佛要把这七天的焦虑、恐惧、以及重逢后的不确定,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答应我,”她的声音闷在他肩头,“不管看到什么,不管明白什么,都要回来。回到这个‘沙盒’里来。”
江辰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答应。”
周明远清了清嗓子,打破这略显沉重的氛围:“元首,时间到了。维度窗口将在三分钟后达到最佳稳定期,持续大约三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间,空间结构会开始自我修复,你的意识可能被‘卡’在维度夹缝中。”
江辰松开林薇,对雷娜点了点头,然后走向平台中心。
他躺下,液态金属般的地面自动调整形状,托住他的身体。银色的意识锚点贴在眉心,传来冰凉的触感。周围,维度稳定器的纹路开始加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开始吧。”江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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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感觉是剥离。
不是灵魂出窍那种玄妙的体验,更像是……解压缩。
江辰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一层层拆解:首先是五官的感知,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像剥洋葱般从认知结构中分离;然后是时间感,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流动被摊平,成为可以随意翻阅的页面;接着是空间感,上下左右前后的方向概念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向的、无死角的“存在感知”。
最后剥离的,是“自我”的边界。
他不再感到自己是“江辰”——那个有特定记忆、特定情感、特定身份的个体。他变成了一组信息,一段代码,一个在四维流形中移动的观察点。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眼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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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维空间,或者更准确说——三维空间的时间剖面。
江辰的第一个念头是: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
四维不是“更高的维度”,不是“更强大的力量源泉”,甚至不是“需要升维才能到达的地方”。
四维,就是三维世界的完整形态。
就像二维平面生物无法理解“高度”,三维生物也无法理解“时间作为可遍历的维度”是什么概念。但此刻,江辰理解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静止的三维世界。
他看到的是整个时间轴上,所有三维瞬间的叠加态。
医疗中心观测台在他“眼前”展开,但不是此刻的观测台,是过去、现在、未来所有时间点的观测台,同时存在,像一本无限厚的书,每一页都是观测台在某一刻的快照,而他可以随意翻阅任何一页。
他“翻”回七天前。
看到暗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看到自己躺在维生舱里生命体征归零,看到雷娜浑身浴血地冲进来,看到她跪在舱边握住他的手,眼泪滴在玻璃罩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雷娜,脆弱、绝望、毫无保留。
“原来你也会哭。”江辰的意识泛起涟漪。
他继续翻阅。
看到六天前,林薇的勘探艇冲破大气层,看到她在舱门打开的瞬间就冲向医疗中心,看到她扑到自己身体前,手指颤抖着检查各项数据,看到她整夜守在床边,握着他没有反应的手说话。
“我会找到办法的,江辰。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那个全是丧尸的实验室。你救了我,用一把生锈的匕首。”
“你当时说‘跟上,或者死’。声音冷得像个机器。”
“但我知道你不是。”
林薇的声音在时间轴上回荡,跨越了六天的距离,直接传入此刻作为观察点的江辰意识中。
他感到某种刺痛——不是物理的痛,是信息过载的痛。在四维视角下,情感不再是私密的、线性的体验,而是一种可观测的现象,像引力波一样在时间结构中传播。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然后看到了更惊人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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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或者更准确说——可能性的分支树。
在四维空间中,时间不是一条直线。
是一棵树。
主干是“已发生的现实”,但每时每刻都在分出无数枝杈——那些“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的可能性。
江辰看到,就在此刻的三维现实里,观测台上正在进行升维实验。但在四维视野中,围绕着这个现实,展开了数以亿计的分支:
在其中一个分支里,维度稳定器突然故障,他的意识在升维过程中被撕裂,身体成为植物人。
在另一个分支里,他成功进入四维空间,但无法返回,意识永远飘荡在时间剖面中。
在第三个分支里,他在四维空间里看到了某个恐怖的存在,意识被污染,返回后成为低语者的新载体。
在第四个分支里……
他看到了雷娜的死。
不止一个分支。
成千上万个分支里,雷娜以各种方式死去: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在突发的变异事件中,在星际冲突中,甚至……在某个分支里,是她自己选择结束生命,因为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不……”
江辰的意识剧烈波动。
他想冲向那些分支,想改变它们,想剪除所有雷娜死去的可能性——
但他做不到。
因为作为四维观察者,他只能看,不能干涉。
干涉需要五维的权限——那是在可能性分支之间跳跃、选择的能力。而他此刻只是一个被困在四维的、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的……旁观者。
这种无力感几乎让他崩溃。
然后他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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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度夹缝中的“痕迹”。
在三维与四维的交界处,空间不是平滑过渡的,而是布满褶皱、裂缝和……疤痕。
江辰在那些疤痕上,看到了熟悉的图案。
灵族的几何符文。
低语者的扭曲纹路。
还有第三种——更古老、更简洁、却更令人不安的符号:一个不断自我复制的分形结构,看起来像是无数眼睛嵌套在一起。
“这就是瑟兰迪尔说的‘门’?”江辰的意识接近那些疤痕。
然后他感知到了。
这些疤痕不是自然形成的。
是被撕开的。
在遥远的过去——不是几十年、几百年,是亿万年的尺度上——有某种存在,用暴力手段撕开了三维与四维的屏障,强行进入了这个世界。
而且不止一次。
疤痕层层叠叠,像一本被反复撕开又粘合的书,记录了无数次入侵。
最近的几道疤痕还很“新鲜”,上面的能量残留与低语者和灵族匹配。但更古老的疤痕,那些能量特征已经无法识别,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恶意。
以及那种眼睛嵌套的分形符号。
江辰的意识靠近最古老的一道疤痕。
就在接触的瞬间——
信息洪流淹没了他。
不是语言,不是图像,是体验。
他体验到了那个古老存在撕开维度屏障时的“手感”:那不是技术,不是科学,是纯粹的意志——一种“我要进去,所以屏障必须打开”的绝对意志。
他体验到了那个存在进入三维世界后的“目光”:那目光扫过初生的地球,扫过原始海洋中第一个自复制的分子,扫过恐龙的兴衰,扫过人类祖先第一次直立行走。
然后,目光停住了。
不是停在某个具体的时间点。
是停在……可能性上。
那个存在“看”的不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是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它在寻找什么。
在无数可能性分支中,寻找某个特定的……模式。
江辰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被那古老目光的余波扫描。尽管那目光已经离开了亿万年,但残留的“观察效应”依然在维度夹缝中回荡,像回声一样永不停歇。
而此刻,他这个新来的四维观察者,触发了回声。
“找到……了……”
一个声音。
不是通过听觉,是通过维度结构本身的振动传递的信息。
江辰的意识疯狂后退。
但那声音如影随形。
“终于……又一个……种子……”
“成长得……不错……”
“继续……成长……”
“我们会……看着……”
声音消散了。
但江辰感到,有什么东西烙印在了他的意识结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