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大阪城内,橹阁之上,速水守久目眦欲裂,正欲点齐麾下残兵,拼死出城,救那位向来有龃龉的三成立於万一。忽闻城外,“咚!咚!咚——!”
非是一声两声,乃是无数面太鼓同时擂动,其声沉沉,自东北方地平线上滚滚而来,初如闷雷潜地,旋即化作连绵不绝的轰鸣,仿佛大地自身在咆哮!鼓声沉重、整齐、带着某种碾碎一切的韵律,瞬间压过了战场一切厮杀、哀嚎、金铁交击之声。
“这是……!” 速水守久浑身一颤,攀着射口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只见东北方向,那原本只有零星火把、如同沉睡巨兽剪影的黑暗中,一片又一片赤红的火光,井然有序地次第燃起!火光勾勒出的,是如山如林般严整的军阵轮廓。枪尖的寒芒在火光下连成一片死亡的星海,旌旗如林,其中最醒目者,正是那面在越后雪风中飘扬的“毗”字大旗!
上杉景胜的本阵,动了。
没有呐喊,没有急行。只有那碾压人心的太鼓声,以及随之响起的、仿佛能踏碎山河的整齐步伐声。“轰!轰!轰!” 每一步踏下,大地似都在震颤。上杉军主力,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钢铁群山,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堀边那已是一片混战修罗场的狭小地带,缓缓压来。其势之威,其威之重,令城头观望的诸将呼吸为之停滞,令城外犹在厮杀的双方士卒,都不由自主地缓下了动作,心生无边寒意。
阵中,上杉景胜端坐于“不倦”马扎之上,身披绀系威胴丸,外罩阵羽织,面色沉静如越后冬日的雪山湖面。他略一抬手,太鼓声倏然停歇,只余脚步隆隆。
“甘粕景继。” 景胜开口,声调平稳无波。
“臣在!” 一员魁梧悍将越众而出,正是以勇力闻名的甘粕景继。
“色部长实。” 景胜目光微转。
“谨候主公令!” 另一员面色冷峻的将领躬身应道,乃是擅长统御足轻、阵形严整的色部长实。
“尔等二人,各率本部,左右楔入。将伊达、石田残部,” 景胜军配团扇向前轻轻一点,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从中切断,分割围歼。 勿使一人走脱,亦勿令其彼此呼应。”
“得令!” 二将轰然应诺,翻身上马,各举刀枪。顷刻间,上杉军本阵中分出两支生力军,如猛虎出柙,又如铁钳分张,一左一右,狠狠凿入已显疲态、阵型散乱的伊达-石田联军之中!
这两支军势,与先前缠斗的部队截然不同。士卒甲胄鲜明,步履沉稳,长枪如林推进,突刺、收枪、踏步,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枪阵之间,铁炮足轻依托楯车,轮番施射,弹丸泼洒如雨。伊达、石田残部本就苦战多时,人困马乏,骤然遭此生力军锐锋冲击,顿时如热刀切油,阵线被轻易撕裂,首尾不能相顾,被分割成数块,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
战场一角,厮杀尤为惨烈。
“治部少辅在此!速开城门!速开城门啊——!!!”
一声凄厉已极、夹杂着无尽愤懑与绝望的嘶吼,压过了周遭的兵戈之声。只见一员伊达家的年轻武将,身披赤系威胴丸,此刻已是破损不堪,浑身浴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头盔不知去向,散发披面,脸上血迹与烟尘混作一团,唯有一双眸子,在血色与火光映照下,竟绽放出近乎疯狂的寒光,死死盯着不远处大阪城紧闭的城门。正是片仓景纲之子,片仓重长!
他身边仅余十数骑郎党,个个带伤,却依旧死死护在他周围,与潮水般涌来的上杉军搏杀。重长手中长枪早已折断,此刻正挥舞着一柄砍出缺口的太刀,状若疯虎,每一击都倾尽全力,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几名试图靠近的上杉足轻,竟被他这拼命之势逼得一时不敢上前。
“哼,冥顽不灵。” 一声冷嗤传来。只见上杉军阵中,色部长实策马而出,手中长枪一摆,指向重长,“伊达家的小鬼,到此为止了。取汝首级者,会津藩色部长实!”
“挡我者死!” 重长咆哮,竟不闪不避,纵马直冲色部长实!两人刀枪相交,迸出一溜火星。重长势猛,色部长实则枪法老辣,一时间缠斗在一起。然而,重长身边的郎党却在迅速减少。那些上杉足轻的长枪,刺出又快又准,专挑甲胄缝隙、战马腿脚,配合默契,往往两三杆枪同时刺向一人,瞬间便能了结一名百战精锐。
“少主小心!” 一名忠心郎党扑来,为重长挡开侧翼刺来的一枪,自己却被另一杆长枪洞穿肋下,惨叫着落马。
重长心中大恸,刀法更见散乱。色部长实瞧准破绽,一枪刺向他咽喉!重长勉强侧头躲过,枪尖擦着兜侧划过,带起一蓬血花。
就在此时,重长忽觉脑后恶风袭来!却是那甘粕景继不知何时已率一队精锐骑马队,自侧面迂回杀到,手中大身刀带着凄厉风啸,直劈重长后颈!重长此刻前有色部长实长枪锁喉,后有甘粕景继大刀裂脑,已是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
“着!”
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来自上杉本阵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战场嘈杂。
“嗖——!”
一支黑羽箭,如同死神吐信,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划过混乱的战场,精准无比地穿过人群缝隙,“噗”地一声,深深贯入片仓重长右肩!箭矢力道奇大,竟带着重长的身躯猛地一晃,手中太刀几乎脱手!
“呃啊——!” 重长痛吼一声,右手瞬间无力垂下。
射出此箭者,正是侍立于上杉景胜身侧,一直沉默挽弓以待的安田能元。他缓缓放下和弓,面色无喜无悲,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少主!” 仅存的几名郎党魂飞魄散,拼死上前,数人死死挡住色部、甘粕,另一人猛地抓住重长战马缰绳,发狂般向后拉扯。“走!快走啊少主!”
重长左肩中箭,右臂无力,视线因失血与剧痛开始模糊,耳边尽是郎党们“快走”的凄厉呼喊与敌军逼近的喊杀。他兀自挣扎,独目充血,死死望向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大阪城门,口中发出困兽般的嗬嗬低吼,竟仍试图稳住身形,不愿后退半步。
“走——!” 最后一名老成的郎党,眼中含泪,猛地一刀背砍在重长坐骑后股。战马吃痛,唏律律一声长嘶,不顾一切地撒开四蹄,在其余郎党以血肉之躯拼死断后的掩护下,向着战阵更深处、更混乱的方向,踉跄奔去。
色部长实与甘粕景继欲追,却被那些死战不退的伊达郎党以命相阻,稍稍一滞。待斩杀断后之人,重长身影已没入乱军之中,难以分辨了。
上杉景胜远远望见,眉头微蹙,却未再下令深追,只是淡淡道:“穷寇莫追,清剿残敌要紧。传令各部,加紧合围,勿使石田、伊达走脱。”
“嗨!” 传令兵飞奔而去。
随着景胜命令下达,上杉军铁壁合围之势更紧。被分割包围的伊达、石田残部,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几叶小舟,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战场方才那角,喊杀声渐弱。伊达、石田残部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覆灭只在须臾。上杉本阵依旧稳如磐石,景胜端坐于“不倦”马扎之上,绀系威胴丸沐着将明未明的天光,沉静如岳。远处大阪城巍峨的轮廓浸在墨蓝的底色里,唯有橹阁窗口透出零星摇曳的火光,像困兽犹斗的眼睛。
倏地,一阵与战场厮杀迥异的、沉闷而隐约的喧哗,自那巨城方向,逆着寒风断断续续飘来。似是无数人声汇集成的嘈杂浪潮,又夹杂着器物碰撞、脚步纷沓的乱响,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而令人不安。
景胜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投向那声音来处。是城内守军终于按捺不住,欲出城接应?还是……哗变?
身旁侍立的直江兼续亦侧耳倾听,片刻,低声道:“主公,似是城内……有所骚动。”
景胜未语,只将视线收回,重新投注于眼前正在收网的战场。包围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负隅顽抗的伊达、石田旗本越来越少,如同被潮水淹没的礁石,每一次抵抗的浪花都更显无力。濒死的呐喊、兵刃最后的交击、战马倒毙的哀鸣,与那远处城内的喧嚣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种诡异而宏大的终乐章之感。
东方天际,墨色正在一丝丝褪去,泛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蟹壳青。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将尽。启明星黯淡下去,更远处,一抹极淡、极冷的鱼肚白,悄然涂抹在地平线上。然而,这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将战场上横陈的尸骸、凝固的暗红、折断的旌旗映照得更加清晰,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描绘炼狱的浮世绘。
“呜——呜呜——”
“咚!咚!咚——!”
低沉雄浑的法螺声与沉重如雷的太鼓声,并非来自上杉本阵,亦非来自仍在做最后挣扎的残敌,而是自更遥远的、上杉军阵线的侧后方向,穿透渐渐稀薄的晨雾与未散的硝烟,清晰地传来!一声,两声,随即连成一片,其声浪之雄壮,节奏之肃杀,竟隐隐压过了战场上一切的声响!
那不是溃败的哀鸣,也不是困兽的嘶吼,那是……得胜之师、王者之师进军的宣告!
上杉军阵中,无论将兵,皆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手中动作,循声望去。连那些犹在缠斗的残敌,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压迫感的声浪而出现了刹那的迟滞。
只见东南方向,那被朝霞初染、仍显晦暗的天际线下,一道黑色的、移动的“线”出现了。起初只是朦胧的一道阴影,伴随着滚雷般的踏步声与马蹄轰鸣。那“线”迅速变粗、变宽,化为一片无边无际、沉默行进的乌云!枪尖如林,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寒芒,旌旗如海,最前方那面在晨风中猎猎展开的、巨大无比的“五七桐”纹旗,仿佛将半片天空都遮蔽了!
在这片缓缓压来的、令人窒息的军阵最前方,一骑巍然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