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昌平驿东跨院的灯火终于熄了。
皇甫允几乎一夜未眠,只在榻上合衣假寐了片刻。
晨起时,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锋锐的专注。
侍女伺候他换上亲王朝服——玄色纁裳,金织蟠龙,玉带九环,戴上七旒冕冠。
镜中人威仪天成,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周翰在一旁小心伺候,低声禀报:“王爷,车驾已备好。石统领问何时启程。”
“卯初准时出发。”皇甫允整理着袖口,声音平稳,“按礼制,本王应先至宗正寺报到,再递牌子请见太后。不过……”他顿了顿,“太后既有急召,想必宫中早有安排。你持本王名帖,先行一步,递入慈宁宫,就说本王抵京,听候太后懿旨。”
“是。”周翰应下,欲言又止。
皇甫允瞥他一眼:“有话就说。”
“王爷,昨夜……京城那边……”周翰压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老大人’递了话出来,说‘家中一切安好,但近来鼠患,已着人清理门户’。还有……江宁府的事,宫里似乎也听到了风声,但尚未有明确旨意。”
鼠患,清理门户。
这是告诉他,京中同党已经开始断尾,销毁可能被江南牵连的证据。
宫中知晓风声但无旨意,意味着太后还在观望,或者……在等他自己送上门?
皇甫允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知道了。你去吧,路上机灵点。”
“老奴明白。”周翰躬身退下,步履匆匆。
卯初,天色依旧晦暗。
风雪已停,但寒气砭骨。
诚王仪仗离开昌平驿,向着二十里外的京城巍峨城墙行去。
石铮骑马护卫在车驾旁,全身甲胄,面容肃穆。
他注意到,今日王爷的随行护卫似乎格外警惕,手一直按在刀柄附近,眼神不断扫视官道两侧的枯树林和田野。
车驾不疾不徐,在官道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越接近京城,路上的车马行人越多,见到亲王仪仗,纷纷避让。
透过车帘缝隙,皇甫允能看到远处逐渐清晰的城楼轮廓,还有城头上飘动的旗帜。
他的心跳,在平静的外表下,渐渐加快。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决绝与亢奋的复杂情绪。
江南失手是意外,但未必全是坏事。
这或许能更快地逼出隐藏的敌人,也让某些犹豫的人不得不做出选择。
太后的召见是难关,也是机会。
他倒要看看,这位执掌朝政多年的皇嫂,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辰时末,车驾抵达永定门外。
宗正寺、礼部的官员早已在城门处等候。
繁琐的礼仪过后,皇甫允被告知,太后懿旨:免去宗正寺报到,直接入宫觐见。
石铮及其麾下北疆亲卫被拦在宫门外。
“宫禁重地,外兵不得入。”一名身着蟒袍的司礼监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石统领放心,宫内有御林卫护持王爷周全。还请统领在此稍候。”
石铮抱拳:“末将领命。”
他目送着皇甫允的轿舆在一队太监和御林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幽深的宫门,仿佛被巨兽吞没。
他转身,对副手低声吩咐:“按计划,分散开,守着几个宫门出口。留意所有出入的车辆、人员,尤其是形迹可疑、或携带物品的。一有异动,立刻发信号。”
“是!”
慈宁宫。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地龙暖气,有些闷人。
窗纱厚重,光线昏暗,更显殿宇深邃。太后并未在正殿,而是在暖阁里。
皇甫允被引着,穿过一道道帘幕。
引路的太监在暖阁珠帘外停下,躬身:“太后,诚亲王到了。”
“进来吧。”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几分疲惫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皇甫允定了定神,掀帘而入。
暖阁不大,陈设却极尽奢华。
紫檀木的家具,多宝阁上摆放着玉器古玩,墙壁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
太后萧氏,穿着一身赭黄色常服,未戴凤冠,只松松绾了个髻,斜倚在铺着狐皮的暖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她看起来四十许人,保养得宜,但眼角细密的皱纹和眼下的青黑,透露出身居高位者的操劳与压力。
“臣皇甫允,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皇甫允撩袍,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皇叔请起,看座。”太后抬了抬手,声音听不出喜怒,“一路风雪,辛苦了。”
“为太后分忧,为陛下尽忠,不敢言苦。”皇甫允起身,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挺直。
太监奉上茶,退到帘外。
暖阁里只剩下太后与皇甫允两人,以及角落里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沉默了片刻。
太后慢慢拨动着佛珠,目光落在皇甫允脸上,带着审视:“皇叔离京许久,在北疆可还习惯?北疆苦寒,不比京城。”
“托太后洪福,陛下天威,北疆近年来还算安宁。臣也习惯了那边风光。”皇甫允谨慎应答。
“安宁?”太后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是讽,“是啊,有凌国公镇着,北疆自然是安宁的。只是这京城……”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皇帝病了些时日,朝政繁杂,哀家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这才急着召皇叔回来,想着皇叔是自家人,又是先帝爷信重的兄弟,总能帮着拿拿主意。”
“太后言重了。臣才疏学浅,久离中枢,恐难当重任。唯愿陛下早日康复,太后凤体安康。”皇甫允滴水不漏。
“自家人……”太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上一颗略大的珠子,“既然是自家人,有些话,哀家就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