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晨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映得长椅上的陈先如愈发狼狈。他头发蓬松凌乱,衬衫领口大敞着,胸口几道被陈一曼抓过的血痕结痂泛红,格外刺眼。念姝从病房里轻步走出,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他缓缓抬眼,下意识掏了掏衣兜想抽烟,指尖在空荡的兜里摸了几遍,最终失望地靠向椅背,半阖着眼,嗓音倦怠得像蒙了层灰:“她还在睡吗?”
“正睡着。”念姝的声音温和,“太太这胎算是险中求生,两次劫难都挨了过去,将来小少爷定是命大福大。”
陈先如沉默了片刻,喉结滚了滚,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你心里,一定是在骂我吧?”
念姝淡淡一笑,眼底无波:“倘若骂能让老爷清醒,念姝甘愿背负造口业的恶果。”
陈先如无言以对,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有些事,就像冥冥之中有手推着你走,想回头都难。”他扯了扯嘴角,指尖抚过胸口的血痕,懊悔与憎恨瞬间垄上眉端,咬牙骂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本以为娶了她能门庭兴旺,哪曾想是个丧门星——兰?走了,管家死了,连你也险些遭了她的毒手!这些灾祸,全是她带来的!”
说到这儿,他猛地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日在丹东,偶遇老和尚,那句谶语突然撞进脑子里:“江水涛涛,载得动船,却载不动因果。施主近日红光罩顶,却隐有黑气缠绕,怕是身边人结了太多怨,折了福寿。”
“身边人……”陈先如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让他愈发清醒。原来老和尚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陈一曼!那些怨结,那些灾祸,全是她惹出来的!她真是丧门星呀!他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头,满心懊恼:当时怎么就没参透呢?如今事事应验,再想回头,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陈先如把丹东遇老和尚的事原原本本对念姝讲了一遍,胸口仍因懊悔剧烈起伏,抬眼看向她时,眼里满是茫然:“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我那时若能多想想,何至于走到今天?”
念姝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目光落在走廊晨光里浮动的尘埃上,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力:“老爷说的天意,倒不如说是心之所向,感召而来。”
她转头看向陈先如,眼底清明无波:“那日丹东遇老和尚,您心里本就揣着对家业兴旺的急功近利,对‘捷径’的隐隐期许,才会把禅语当成了对旁人的警示,却忘了回头看自己的选择——您选了陈一曼,是看中她的家世能助您,而非真心相待;您纵容她的骄纵,是怕得罪岳父惹来麻烦,而非守住本心;您忽略谢兰?的真心、管家的忠言,是被欲望蒙了眼,从未真正向内审视过自己要的是什么。”
“老和尚说‘载不动因果’,这因果从不是陈一曼一个人的。她的怨是结,您的纵容、逃避、取舍不当,亦是推波助澜的因。”
念姝语气未变,却字字戳中要害,“世事从无绝对的‘定数’,所谓天意,不过是无数个‘心之所选’凑成的必然。您如今懊悔没参透禅语,倒不如想想,当初若能少些外求,多些向内的清醒,又怎会让怨结越积越深?”
她顿了顿,看着陈先如骤然失色的脸,补充道:“回头从不怕晚,怕的是仍把过错推给‘天意’,不肯正视自己的心。往后是重蹈覆辙,还是守住本心弥补过错,终究还在老爷自己手里。”
陈先如僵在原地,念姝的话像一柄淬了冰的锥子,直直扎进他混沌的心底,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性的力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我不是故意的”,想辩解“那时也是身不由己”,可所有说辞都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选择、被欲望掩盖的私心,被念姝一语道破,赤裸裸地摊在晨光里,无处遁形。
胸口的懊悔不再是模糊的胀痛,而是化作密密麻麻的刺痛,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往日里意气风发的眉眼瞬间垮了下来,茫然被彻骨的清明取代,眼底翻涌着震惊、羞愧,还有一丝迟来的恐惧。
“心之所选……”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我……是我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