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时,康罗伊的黑马已经在雪地里趔趄了三次。
他攥紧缰绳的手套结了层冰壳,指节冻得发木,却仍能清晰摸到披风下那本小册子——油墨未干的纸页吸饱了湿气,像块沉甸甸的砖压在肋骨上。
坚持住。他俯身在马颈上呵出白雾,马蹄铁在结冰的土路上擦出火星。
庄园的尖顶终于从雪幕里钻出来时,他看见门廊下的提灯在摇晃,老管家裹着厚呢子大衣冲他挥手,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夫人...夫人从三天前就没下过床!
康罗伊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翻身下马,雪靴陷进半尺厚的积雪里,披风下摆结的冰碴子簌簌掉落。
推开通往卧室的雕花木门时,松木香混着药罐的苦腥扑面而来。
罗莎琳德半靠在堆得像小山的枕头上,苍白的脸衬得枕套上的刺绣都失了颜色,右手却紧攥着那只乌木熏香盒,指节泛着青灰。
妈妈。他跪在床前,伸手去碰她的手背——那温度让他想起去年冬天冻硬的玫瑰枝。
罗莎琳德缓缓睁眼,眼尾的细纹里还凝着未散的倦意,却先扯出个淡得像雪的笑:比预计晚了两个时辰。
康罗伊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离开庄园时,母亲还能在露台上煮茶,看他的黑马跑过草坪。亨利说中继站的火至少能拖他们半个月。他声音发哑,指尖轻轻叩了叩她掌心的木盒,您该让詹尼发电报的。
电报线早被雪压断了。罗莎琳德的拇指摩挲着盒盖上的凯尔特纹路,而且...我要等最后一柱香烧完。她掀开锦被,露出床沿矮几上的香炉——香灰积了小半寸,最上面那截香根还留着焦黑的残端。
康罗伊突然想起小时候,每个月朔日母亲都会关在祈祷室里,说那是听风的时间。
你外祖母死前说...罗莎琳德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雪地里的棉絮,当最后一个耳语修女闭嘴,大地会开始说话。她将熏香盒塞进儿子掌心,盒身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它完成了使命。
现在,轮到你把它变成灰。
康罗伊的手指在纹路间顿住。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翻母亲的首饰匣,被这只刻着螺旋纹的盒子硌了手。
当时罗莎琳德只是说:这是你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装的是能让人说真话的香料。后来他才知道,耳语修女是母亲年轻时在爱丁堡加入的秘密组织,专门收集女仆的抱怨、农妇的诅咒、甚至妓女的眼泪——那些被上流社会捂住的声音。
您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他望着母亲眼尾跳动的血管,突然意识到她鬓角的白发不是染的,是这三天突然冒出来的。
知道。罗莎琳德抬起另一只手,抚过他冻红的耳尖,就像知道你会把《谁在替你思考?
》塞进每个能塞的地方。
乔治,有些声音需要被听见,但更需要被放下——否则它们会变成锁链。
康罗伊低头吻了吻她手背。
木盒的棱角硌着他掌心,像某种古老的契约。我明白。他说,明晚,苹果园。
翌日黄昏,雪停了。
康罗伊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跟着母亲的轮椅走进后园。
苹果树的枝桠上堆着雪,像插满了白蜡烛。
詹尼抱着铜盆等在石桌旁,盆里是松枝和晒干的鼠尾草;埃默里缩着脖子从树后转出来,手里提着煤油灯——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却冲康罗伊挤了挤眼:我守了半下午,没闲杂人。
罗莎琳德让詹尼推她靠近篝火堆。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羊皮袋,倒出一把混着迷迭香和海盐的香料:外婆说,要烧尽旧物,得让风记住它的味道。话音未落,康罗伊已划亮火柴,扔进堆好的木柴里。
火焰腾起的刹那,罗莎琳德将乌木盒轻轻投了进去。
木质纹理在火中扭曲,银质的共鸣片最先熔化,滴下两滴金灿灿的液珠,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极了母亲从前在祈祷室里吹的骨笛。
康罗伊摸出怀表里的银耳坠——那是他去年在巨石阵下挖到的,刻着和木盒一样的螺旋纹——也抛进火里。
有些技术不该留存。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因为它太容易被当作答案。
火势突然窜高,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远处传来孩童的惊呼声:看!
流星掉下来了!詹尼裹紧斗篷轻笑:他们会记一辈子的。罗莎琳德的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她伸手指向东方:你看,云散了。
康罗伊抬头。
铅灰色的云层正被风扯开裂缝,露出一角青灰色的天空。
他刚要说话,却见詹尼的马车从庄园侧门冲进来,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詹尼掀开车帘,怀里抱着个镶金漆盒,发梢还沾着融化的雪水:女王的密使追了我二十里!
她说...有东西必须现在交给康罗伊先生。
康罗伊接过漆盒时,指尖触到盒底压着的信笺。
封蜡是熟悉的鸢尾花印——维多利亚的私人印记。
他拆开信的瞬间,罗莎琳德在轮椅上坐直了些,目光牢牢锁在儿子紧绷的下颌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