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有停下。
笔尖在纸面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勾勒出一道道繁复、古朴、蕴含着某种玄奥韵律的线条。金色的墨迹在纸面上流淌,逐渐构成一个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周身笼罩着澹澹金光的佛陀虚影。佛陀的面容慈悲而威严,双目微阖,仿佛在静观世间一切苦难,又仿佛在散发无量光明,涤荡一切污秽。
每画一笔,云芷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本就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力,仿佛又被抽走一丝。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握着笔的手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听使唤。
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画下去!
为了萧绝。
为了那些即将随他赴死的将士。
也为了……她自己心中,那份必须了结的仇恨与执念。
王太医站在一旁,看着云芷那几乎是在用生命作画的模样,看着她嘴角不断渗出的鲜血,看着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出声打扰,只能不停地用汗巾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将温热的参汤一次次递到她唇边,强迫她喝下几口,吊住那口随时可能断绝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笔落下,那佛陀虚影周身最后一道金光符文完成时——
整张画卷,骤然亮起一层微弱的、却异常纯净温暖的金色光晕!
光晕持续了数息,才缓缓内敛,融入画纸之中。画上的佛陀,栩栩如生,仿佛拥有了某种灵性,静静注视着画外之人。
《金刚护体图》,成!
而云芷,在画卷完成的瞬间,勐地吐出一口暗红的瘀血,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
“郡主!”王太医惊呼,连忙扶住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性最猛的续命参片塞入她舌下,同时飞快地施针,刺激她几处大穴。
又过了许久,云芷才从这次昏迷中,极其艰难地再次醒来。
比上一次更虚弱,眼神更加涣散。
但她没有休息。
只是喘息了片刻,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下一幅……《清心破妄图》……”
《清心破妄图》,主破除幻象、稳定心神、抵御精神侵蚀。国师擅长惑心邪术,此图至关重要。
再次提笔。
再次承受那撕心裂肺的反噬抽痛。
再次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强行凝聚溃散的精神和生命力。
这一次,她画得更慢,更艰难。笔尖几次颤抖,几乎要偏离轨迹,都被她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拉回。
画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湖心有一朵青莲静静绽放,莲台上坐着一位白衣仙子,手持净瓶,洒下点点清辉。整幅画面透着一股宁静、清澈、涤荡心尘的意境。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仙子的衣袂时,云芷再次吐血昏厥。
王太医手忙脚乱地救治,老泪纵横。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人!这哪里是在作画?分明是在用自己的鲜血和魂魄,一点一点地描绘!
第三次醒来。
云芷的眼睛,已经几乎睁不开了。视线模糊一片,只有隐约的光影。
“《瞬息……千里图》……”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瞬息千里图》,并非真的能瞬息千里,而是一种临时的、短距离的空间挪移或极速加持。能在关键时刻,用于突袭、闪避、或迅速脱离险境。
这一次,她握着笔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
笔尖几次落在纸上,却只能画出歪歪扭扭、断续的线条。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强迫自己排除所有杂念和痛苦,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到笔尖,灌注到那个关于“速度”与“跨越”的意念之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笔,都像在刀山上行走。
每一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当一幅由无数流转风纹和空间涟漪构成的、充满动感与玄妙的图案,在纸面上艰难成型时——
云芷甚至没有等到画卷完全亮起灵光。
她直接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触目惊心的黑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瘫软下去,气息瞬间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郡主!郡主!”王太医肝胆俱裂,疯狂施救,将所有能用的珍贵药材和针灸手段都用上了,才勉强吊住了她那一丝游丝般的气息。
她昏迷了更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深沉的黑夜,渐渐透出灰蒙蒙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光。
当她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死亡边缘挣扎着恢复一丝意识时,她的眼神,已经空洞得可怕,只剩下一种近乎执念的、微弱的光芒。
她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了抬手指,指向画案上,那最后一张空白的画纸。
王太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还有最后一幅。
可是……以她现在的情况,哪怕再画一笔,都可能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郡主……不能再画了!真的不能再画了!”王太医跪在榻边,老泪纵横,“您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云芷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容。
带着决绝,带着无悔,也带着一丝……温柔的歉意。
然后,她再次,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握着笔的、冰凉而颤抖的手。
笔尖,蘸取了最后一点,混合着她自己指尖挤出的、几滴心头血的,暗红近黑的墨。
这一次,她没有画复杂的符文或景象。
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在画纸中央,极其缓慢地,写下了两个字。
两个力透纸背、每一笔都仿佛用灵魂在嘶喊、墨迹淋漓宛若未干血泪的字——
平安。
写完这两个字。
笔,从她彻底失去力气的指间滑落。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刚刚完成的、只写着“平安”二字的、简单却沉重无比的画卷,然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
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质感。
仿佛生命之火,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在寒风中,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王太医瘫坐在地,看着榻上气息奄奄、如同凋零花朵般的女子,又看着画案上那四幅耗费她生命绘就的、灵光内敛的画卷,再也忍不住,捂主脸,无声地恸哭起来。
窗外,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深沉的黑夜。
而澄瑞堂内,药味、墨香、血腥气、以及那种生命燃烧殆尽后的寂静与悲壮,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段无声的、关于准备与牺牲的……
最后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