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尚友来到漕运码头。
与盐矿时如出一辙,仅仅一刻钟,他便已“查明真相”。
很快,漕运总督衙门的告示便张贴出来。
走水原因,漕工私自生火饮酒,酿成火灾。
处置结果,漕工不得抚恤。
连带惩处,其亲眷连坐,充作漕运免费劳役,以偿损失。
数名企图鸣冤的漕工亲属当场被衙差打伤,拖走充役。
大明漕运有一条老规矩。
凡漕工因自身过失,造成财产损失,其家属便要充作免费劳役。
人死,账不消。
“该死!”
众人死死盯着郭尚友离去的马车,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前有盐工枉死,被定操作失当,无一文抚恤。
后有漕工冤亡,被扣罪名,祸及家人
这郭尚友根本就是在草菅人命,目无王法!”
曹化雨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张刚贴出来的告示上。
一行行看得极慢。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开,走出数十步,忽然停下。
“郭尚友去盐矿时,他身边的护卫站在何处?”
麾下皱眉回忆。
“分立左右。”
“刚才在码头呢?”
“还是左右……”
话说到一半,麾下忽然停住,脸色骤变。
“站得太近了!
而且他们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眼睛也并未看向四周。
而是一直盯着郭尚友!
那不是护卫……那是监视。
是随时准备动手杀他的人。”
曹化雨点头。
麾下如同醍醐灌顶。
“难怪漕运衙门里还留着那么多漕标官军。
难怪他府邸守卫森严……
原来这一切,都是做给我们看的。”
“我们看见了,就等于陛下看见了。
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借陛下之手,除掉郭尚友!”
“大人,此事必须立刻奏报,否则陛下恐被误导……”
曹化雨看了他一眼。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陛下为何派我们来?”
他摇了摇头。
“早在陛下取消读书人特权,将锦衣卫下放各地之时。
怕是就已经知道,淮安府烂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要的,从来不是把漕运衙门杀干净。
陛下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能做事的漕运衙门。
这里不是刑场,而是考场。
是郭尚友的考场。
同时也是我们的考场。”
见麾下仍是一脸茫然,曹化雨拍了拍他的肩膀。
“漕运总督这个位置,朝中可有合适人选?”
麾下皱眉。
“有是有,可真懂漕运,懂其中门道之人……貌似还真没有。”
曹化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京城方向。
“我们不懂,他们更不懂。
可这活总要有人来干。”
麾下点头,却又迟疑。
“听大人的意思,陛下既然知道郭尚友是冤枉的,还打算用他……
那为何……”
曹化雨叹了口气。
“他懂漕运,也熟其中门道。
可他被人挟持到这种地步,说明了什么?
你信不信,现在若派大军把他救下。
他立刻就会上奏,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幕后之人。”
曹化雨从街边买了串糖葫芦,咬了一口,酸得皱眉,随手递给麾下。
“一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的人。
你觉得把漕运交给他,他能做好么?”
麾下也咬了一口,确实酸。
“可若是他不行,那崔文升……”
曹化雨停下脚步,看着他。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糖葫芦吗?”
“……?”
“因为你废话有点多。
陛下让我们盯淮安,那我们就把眼睛放在淮安。
崔文升,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这本就是陛下给我们的考验。
若我们没看出这其中的蹊跷,只是照单全收往上报……
咱们俩,现在已经,该收拾包袱回家种地了。”
麾下连连点头,却还是满脑子问号。
接下来查谁?
从哪儿下手?
怎么收网?
他全想知道。
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
挠了挠头,选择了闭嘴。
这活,越来越烧脑了。
以前锦衣卫办事,刀子开路。
陛下要什么就查什么。
现在好了,想立功,还得先猜陛下在想什么。
难怪自己只是个小人物。
……
盐矿停工,盐产再降。
码头走水,漕运总督衙门以排查隐患为由,封锁漕运。
致使商船滞留。
粮食、军械、运往京城与辽东的物资。
甚至连香皂、肥皂这类民生货物,也一并被卡死。
南下北运的通道,几乎全线停摆。
解决之法,其实并不复杂。
只需,抚恤银下发,安抚盐工,拨银重开盐井。
工部修缮码头,恢复通行。
可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
银子。
不开工,盐工就没饭吃。
商船滞留,商贾与转运官员便接连上奏。
偏偏,两淮转运使司的主官,已经被太祖托梦叫进了京城。
于是漕运衙门只给了一个字。
等。
什么时候皇帝把人放回来,什么时候再说。
淮安府,陷入全面停滞。
京杭大运河,也随之凝滞不前。
淮安府停滞并不可怕。
可漕运牵扯的是上百万人生计。
对朝廷的不满,对崇祯的不满,如暗流翻涌,隐隐逼近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一道圣旨,自京城飞驰而至。
宣读之时,满城哗然。
“调汪承爵即刻赴兖州修堤。
漕运总督崔文升,速回淮安,主持一切事务。
限期十日,运河通畅,盐井复工。
逾期……斩立决。”
酒楼雅间,窗外人声浮动,屋内却气氛肃然。
“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那位大人终于失态,手拿筷子一下下敲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