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和李刚负责处理基础木料。那些江底木需要更精细的清理和干燥处理,既要保留历史的沧桑感,又要确保木质稳定,能经受长途运输和不同气候的考验。李刚的手艺在高压任务下进步神速,他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复杂曲面的粗磨。
沈念秋除了照顾好家里,主动承担了所有对外联络的文书工作。她用清晰而诚恳的文字与汉斯方面沟通,确认展览主题、作品要求、时间节点,同时也将“北木”的创作理念不断传递过去,确保双方理解一致。她还通过父亲的关系,咨询了熟悉涉外文化合约的法律界人士,对合同条款字斟句酌。
创作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最大的难题在于如何将脆弱的雕花残件与厚重粗糙的江底木有机结合,既不显得突兀,又能相互升华。直接用胶粘合太生硬,单纯镶嵌又可能破坏整体气韵。秦建国试验了多种方法,甚至尝试用极细的木钉模仿自然生长般进行连接,效果都不甚理想。
瓶颈期持续了近半个月。秦建国有些焦躁,常常对着堆在一起的残件和江底木发呆。一个雪后的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院子,却发现昨夜忘了关严工作室的窗户,雪花飘进来,薄薄地覆盖在那些木料上。深褐色的江底木托着洁白松软的雪,残件上的雕花在雪的勾勒下显露出格外清晰的轮廓,那一刻,残缺与完整、粗粝与精细、自然与人功,在雪的覆盖下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秦建国心中一动。他想起关老爷子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不是你要把两块木头‘变成’一块,而是给它们找到一个都能‘待得住’的地方。”
他有了新的思路:不再追求物理上的强行融合,而是创造一个“场域”,让两种不同的痕迹在这个场域中共存、对话。他决定以一块最大的、带有利落斧凿痕和深深水蚀纹的江底木作为“基底”,象征土地与时间。然后,用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老竹条(这是他特意托人从南方寻来的),在基底上方构筑一个轻盈而通透的、框架式的“空间”。那些雕花残件,经过极其谨慎的清理和必要的加固后,并不直接固定在基底上,而是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心计算地“悬浮”或“倚靠”在这个竹构空间的不同位置。竹条的间隙、残件的投影、基底木纹的走向,共同构成一个充满光影变化和想象空间的整体。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家时,王娟立刻领悟了其中的妙处:“像是把一段凝固的历史(江底木),和一个消散中的记忆片段(雕花残件),放在同一个时间的舞台上,让观者自己去填补中间的叙事!”
宋志学则被竹木结合的想法点燃:“竹子的韧性和线条感,能中和木头的沉重!而且竹子在传统文化里也有君子和时间的寓意!”
制作过程依旧充满挑战。竹条的烘弯定型、与木基底的衔接(采用了隐藏的榫卯和少量鱼鳔胶)、残件固定角度的计算(确保安全又显得轻盈),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确度。秦建国几乎不眠不休,眼睛熬红了,手上又添了新伤。但他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沈念秋每天变着花样做有营养的饭菜送到院里,强制他休息。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寻到院里,就见秦建国在灯下凝神工作的背影。她不去打扰,只是默默添件衣服,或者热杯牛奶放在一旁。
在巡展作品紧锣密鼓制作的同时,日常的生活与订单并未停止。刘婶侄子的结婚家具如期完工,打磨得光可鉴人,传统的榫卯结构扎实稳当,又在柜门上手刻了简化的并蒂莲纹样,喜得刘婶合不拢嘴,硬是又多塞了一篮鸡蛋。这件“喜活”仿佛一个吉兆,让小院在追求艺术高度的同时,依然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温暖踏实。
冬去春来,松花江的冰层在某个夜晚发出巨大的开裂声,春天来了。秦建国命名为《痕·迹》的作品,也终于在这一刻宣告完成。
它静静地立在工作室中央,约莫半人高。下方是厚重的、色泽深沉的江底木,斧劈刀削般的痕迹与流水侵蚀出的涡纹交织,仿佛承载了万千年的沉默。上方,竹构的轻盈框架如同时光的经纬,疏密有致。几片莲花残瓣、一卷云纹断章、半截榫卯构件,恰到好处地“栖息”其间,阳光穿过竹隙,在基底木面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与残影,那些古老的雕花仿佛在光影中重新呼吸、低语。整体作品并不试图讲述一个具体的故事,却营造出一种强烈的氛围:关于消逝与留存,关于自然与人文,关于所有过往在时间深处留下的、或深或浅的印记。
所有参与创作的人围在作品前,久久无言。一种混合着疲惫、欣慰与敬畏的情绪在空气中流淌。
秦建国声音有些沙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是咱们‘北木’,是关老爷子,是松花江,是那些早已不知名的老匠人,还有在座每一位,共同留下的……痕迹。”
他给汉斯发去了作品完成的照片和详细说明。很快,汉斯回复了,邮件里充满了惊叹号和不加掩饰的激动:“秦!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它完美诠释了‘时光的痕迹’!不仅是物体的痕迹,更是精神与记忆的痕迹!我迫不及待想在柏林的展厅里看到它!”
后续的包装、运输、保险等一系列繁琐事宜,在周明远、沈父等人的协助下,一一落实。王娟和沈念秋整理了详尽的作品档案、创作手记、物料来源说明,甚至包括创作过程中记录的影像片段,一同寄送。秦建国坚持要求,展览时,旁边必须用中英德三种文字注明:“北木”集体创作,并列出每一位参与者的名字。
作品启运那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木箱被专业人员小心抬上车,送往机场。小院门口,大家默默站着目送。李刚忽然吸了吸鼻子,李强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宋志学眼睛亮晶晶的,握紧了拳头。王娟和沈念秋并肩而立,脸上是平静的骄傲。
秦建国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远去的货车,然后转身,推开小院的门。
院子里,阳光正好,照在新送来的几块带着树皮的白桦木上,照着工作台上尚未清理的工具和木屑,照着墙角那堆永远在等待的、沉默的木头。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刻刀,掂了掂。然后对望着他的徒弟们,还有身边的妻子,笑了笑:
“来吧,咱们还有活儿呢。”
新的木头,会来。新的故事,会开始。而“北木”的根,在这叮叮当当、沙沙作响的日常里,扎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稳。
远处,松花江的春水,正浩浩荡荡,流向看不见的远方。而有些东西,如同水底的沉木,如同匠人心里的火,安静,却自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