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到极致的空旷感,此刻如同有生命的实体,冰冷而沉重地充塞于每个人的感官。这不仅是视觉上的空洞,更是一种侵袭灵魂的虚无,仿佛连意识本身都要被这片广袤的“无”所稀释、吞噬。
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地下空间在众人面前展开。
它的规模超越了常规的工业建筑概念,更像是一个被遗忘在地心深处的人造洞天。
穹顶高耸,目测至少有十五到二十米,向上延伸,最终隐没在数道强力探照灯光柱都无法完全穿透的深邃黑暗里。那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又似拥有质量,将光线贪婪地吸收、扼杀。偶尔,光束扫过穹顶某处,会短暂地映出粗犷、未加任何修饰的灰黑色高强度混凝土表面,冰冷、坚硬,带着工业时代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力量感。巨大的铆钉痕迹、浇筑时留下的模板接缝,像一道道扭曲的疤痕,沉默地诉说着建造时的仓促与某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目的。
这里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多余的管线,没有标识,只有少数构架和裸露的、沉默的混凝土,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死寂。
地面同样由这种冰冷的灰黑色混凝土浇筑而成,异常平整光滑,如同镜面,却又蒙着一层均匀的、厚达数厘米的灰白色尘埃。尘埃细腻如面粉,静默地覆盖一切,踩上去会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轻微的“沙沙”声。它就像新落下的雪,试图掩盖什么,却又比雪更为死气沉沉,了无生机。探照灯的光斑落在地面,尘埃便会将光线漫反射开来,形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反而削弱了照明的锐度,让空间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然而,最让人头皮发麻、脊椎发凉的,正是这片空间所蕴含的“空旷”本质。
这里并非纯粹的空无一物。目光所及,能看见一些巨大而奇特的金属构造散落在远处阴影中,像是某种未完成的框架或基座的残骸,轮廓狰狞,沉默地蹲伏着。
正前方,约百米开外,是一个明显被精心设计的圆形区域,地面微微隆起,构成一个直径约三十米的基座,上面规律地分布着一些碗口大小的孔洞和断裂的金属桩,暗示着那里曾经安装过庞大而复杂的设备。这些物体的存在本应打破“空”的概念,可恰恰相反,它们如同点缀在无尽沙漠中的几块朽木,不仅未能赋予空间以内容,反而以其自身的遗弃状态,加倍凸显了那种吞噬一切的、压倒性的“空”。
整个巨大的试验场干净得诡异。没有散落的工具,没有遗弃的纸张,没有爆炸或冲击的痕迹,甚至连常见的渗水、锈蚀、苔藓都看不到。混凝土表面若是将尘埃全都去除,那就几乎一尘不染了。仿佛在某个瞬间,一只无形巨手彻底抹去了这里曾经有过的所有活动痕迹,只留下这冰冷坚硬的外壳。
或者,另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猜想是——它自建成之日起,就从未被真正启用过?
这种极致的人为洁净,与之前穿越的那些通道、功能区域里随处可见的破败、拥挤、战斗残留和岁月侵蚀的景象,形成了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反差,就像这不是自然形成的空寂,而是某种被精心制造或刻意维持的“虚无”。
纵然能感觉到通风系统似乎仍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低沉嗡鸣,但这里的空气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欲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尘埃也懒洋洋地悬浮着,对光柱的扰动反应迟钝。探照灯的光束射向远方,却照不亮那处,更像被黑暗缓缓吞吃。光与暗的边界也显得模糊而暧昧,光线前行不了多远,便仿佛力竭般黯淡、消散,难以触及那理论上存在的墙壁。空间感在这里彻底紊乱,目测的距离失去了意义,幽深的黑暗似乎在缓慢蠕动,挑逗着视觉的极限,也滋长着内心深处的渺小与不安。
“嘶……”身材魁梧如熊的拉格夫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声音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高大壮硕的身躯,此刻站在这片无尽的空旷前,竟也显得有几分佝偻和孤单。一种源自本能的、对过于开阔且未知空间的排斥感攫住了他。他烦躁地跺了跺穿着厚重战术靴的右脚。
“咚!”
沉闷的声响并不响亮,却异常扎实地敲打在混凝土地面上,随即激起一连串微弱、短促、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回音。回声迅速衰减,没有通常空间里那种清晰的反弹和延续,而是像被什么吸音材料吞噬了一般,戛然而止,更添诡异。同时,他脚下扬起的尘云浓密而缓慢地升腾,在灯光下翻滚,如同慢镜头播放的烟雾。
“他娘的……”拉格夫啐了一口,粗犷的脸上写满了不适与警惕,“这鬼地方……到底算个啥?坟场?还是根本没来得及用的腌肉窖?俺这心里头咋这么瘆得慌……”
在他身旁,兰德斯手臂上佩戴的微型战术终端屏幕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着瀑布般的数据流。他全神贯注,幽蓝色的眼眸紧盯着各项读数,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初步扫描确认,”他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传来,清晰而凝重,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空间内无生命信号,红外、生物电、质量位移感应全无反应。无近期能量残留痕迹,包括热能、辐射、精神力或任何已知形式的能量溢出。环境能量读数……”他顿了顿,似乎再次确认了一下,“异常平稳,波动值低于仪器检测阈值下限,接近……理论上的真空背景辐射值。这‘空’得……简直违反常理。”
作为一名已经可以算得上身经百战的战士,兰德斯见识过各种模拟出的极端环境,但眼前这种“干净”到极致的状态,反而让他嗅到了更危险的气息。
绝对的平静,往往代表着风暴的中心。
另一边,希尔雷格教授银灰色的眼眸仿佛失去了焦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巨大的空洞,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试图用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去“触摸”这个空间。他微微闭眼,将外在感官暂时屏蔽,全部心神沉入那无形无质的精神感知层面。
然而,下一秒,他猛地睁开双眼,银灰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细碎的星光被搅乱、湮灭。他的眉头紧紧锁住,在眉心刻下一个深深的“川”字。
希尔雷格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精神感知在这里被严重扭曲、稀释了。这里……不像是一个‘空间’,更像一个巨大的‘空壳’。精神力得不到任何反馈——没有残留的情绪碎片,没有历史影像的涟漪,没有意识活动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不仅在物理层面,更在精神层面。而且……没有恶意,没有注视,甚至连‘空’本身都不带任何倾向性,就是纯粹的‘无’。”
这种精神层面的绝对虚无,比他遭遇过的任何精神攻击或污染地带都要诡异。攻击意味着存在,污染意味着痕迹,而这里,什么都没有,连“空”的概念都仿佛被抽离了。
莱因哈特教授那由阴影和暗影能量构成的躯体,此刻在格蕾雅身周散发的、用于照明的银芒光晕边缘,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波动极其细微,如同水面的微小涟漪般细不可见。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代表着这位强大的影子大师也在调整自身状态,以适应或者说“对抗”这片空间带来的异常。他的能力发挥本身依赖于光影的变换与物质的遮蔽,而这种极致的空旷与纯净的“无”,某种程度上对他构成了无形的压制。他很快恢复了沉寂,像一滴墨融入更浓的黑暗,但那种蓄势待发的警惕感,如同拉满的弓弦,无声地传递开来。
与众人或警惕、或探查、或不适的反应截然不同,格蕾雅对这片令人心悸的空旷似乎有些视若无睹。她的目标明确得如同经过最精确的导航。从踏入这个空间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越过了那些散乱的金属残骸,越过了正中央显眼的圆形基座,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锐利而冰冷地投向大厅深处某个看似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是穹顶阴影最浓重、地面尘埃似乎也格外厚实的地方,位于一面光滑墙壁的根部,没有任何标识或特异之处。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一眼身旁的同伴,格蕾雅迈开脚步,快步向那个角落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而迅捷,厚重的战术靴踩在均匀的尘埃上,留下两行清晰而孤独的脚印,笔直地指向黑暗。范德尔教授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想提醒她应该注意中央区域可能更重要的线索,但看到格蕾雅那不容置疑的背影,他只得将话咽回肚子,连忙示意其他人跟上,同时调整探照灯,将光柱牢牢锁定在前方那个纤细却坚定的身影上。
“咦?不是正中间那地方吗?”拉格夫挠了挠他被头盔压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不解,“那大圆盘子一看就是主菜啊,跑墙角旮旯干啥?”他嘴里嘟囔着,但脚下却不慢,扛着他那柄骇人的复合材质冲击锤斧,迈开大步跟了上去。兰德斯的战术终端依旧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监控,身体却已进入战术移动姿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格蕾雅前进路径的两侧。希尔雷格和莱因哈特一明一暗,也随着队伍移动,将格蕾雅和范德尔护在相对中心的位置。
格蕾雅在那角落停下。这里的光线更为昏暗,探照灯的光斑勉强照亮她周围几米的范围,墙壁向上延伸,迅速没入头顶的黑暗。地面尘埃堆积得似乎更厚一些,几乎没过她的靴筒边缘。她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屈膝蹲下身,动作干脆利落。甚至顾不上那可能呛入肺管的陈年尘埃,她深吸一口气——尽管有面罩过滤,这个动作依然显得郑重——然后用力朝面前的地面上吹去。
“噗——”
一股强劲的气流从她唇边涌出,将地面厚厚的灰白色尘埃吹开一片,如同在雪地上犁出一道沟壑。尘埃飞扬起来,在灯光下翻滚弥漫,露出下方被掩盖的东西。
那金属盖板,边长约半米,正方形。盖板表面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哑光的深灰色,与周围的混凝土颜色相近,却质感迥异,几乎不沾染尘埃。盖板中央,嵌入着一个约巴掌大小的复杂电子读数屏,此刻屏幕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显示。在盖板的四边边缘,可以看到几个极其精密、细小,排列有着特定规律的物理锁孔,锁孔周围还有一圈几乎微不可察的密封胶圈痕迹。
看到这块盖板,格蕾雅的神情瞬间变了。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那种冰冷、严肃、略带焦灼的线条,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甚至隐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块冰冷的金属板,而是某种圣物。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点在漆黑的读数屏上。她的动作迅捷得带起残影,点击的节奏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一长串极其复杂、远超常规密码位数的字符代码被输入进去。屏幕猛地亮起,不是常见的白光或绿光,而是一种深邃的幽蓝色光芒,屏幕上开始滚动起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加密字符流,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密码。
紧接着,她将整个右掌平平地按在屏幕旁边一个略微凹陷的、同样光滑的感应区。同时,她微微前倾身体,将脸凑近从盖板边缘悄然弹出的一个微型扫描孔。两道柔和的、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光线分别从感应区和扫描孔中射出,一道扫过她的整个手掌掌纹乃至皮下血管脉络,另一道则精准地捕捉她虹膜的复杂纹路。
短暂的寂静,只有仪器内部极细微的电流声。
“生物特征验证……一级权限确认。欢迎回来,格蕾雅·蒙克托什副所长。”一个带着轻微电子杂音、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合成提示音响起,在这寂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可靠感。
最后,格蕾雅的动作变得更加缓慢、郑重。她无比小心地从贴身战术内袋中,取出了那枚陪伴她穿越无数险阻的奇形钥匙。钥匙在范德尔教授调整过来的探照灯光线下,显露出全貌:非金非木,材质难辨,表面布满了仿佛自然生长又似精密雕刻的奇异纹路,此刻那些纹路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的微光在流转,与周围的环境隐隐呼应。她屏住呼吸,将钥匙尖端,精准地对准了盖板边缘一个几乎与表面浑然一体、肉眼难以发现的锁孔,缓缓插入,直至尽头,然后,用力顺时针旋转。
“咔哒……嗡……”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后,是一阵低沉而稳定的机械运转嗡鸣。那看似整体一块的合金盖板,内部竟然隐藏着令人惊叹的精巧结构。外层边缘首先如同最精密的拼图般,向内均匀收缩了大约两厘米,露出了下方第二层略小一圈的盖板,材质似乎更为致密,表面有着细密的散热纹路。紧接着,第二层盖板沿着看不见的滑轨,平滑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第三层。第三层盖板则是透明的某种高强度晶体,米,最终,一个垂直的、直径约半米的圆形通道口,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通道并不深,目测只有一米左右。通道内壁光滑如镜,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通道底部,铺设着某种柔和的白色平面光源,光线均匀而明亮,毫不刺眼,将放置于正中心的一个物体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映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