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帝王心术(2 / 2)

“正是!”

裴行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其一,借此次谋逆铁案,在律法上明确‘谋逆大罪,诛连九族’的范围界定!仅限于主犯直系三代血亲及参与谋逆的核心党羽本人!此为‘止杀’,堵住悠悠众口,彰显律法公正与殿下仁德!”

“其二,以崔氏及同党为核心牵连出的门阀,其占据的朝廷要职、地方实缺,必须立刻全部罢黜,换上寒门或忠于朝廷的官员!此为‘夺位’,彻底清空他们在朝堂的根基!”

“其三,依据崔明远供出的铁证,对五姓七望、关陇门阀发起一场彻底的‘经济清算’!查抄其非法所得,收回其侵吞的国有土地、矿山、盐铁专营权!重罚其垄断商路、操纵物价之罪责!收没其巨额浮财充入国库!此为其三,‘断财’!斩断他们赖以生存、兴风作浪的经济命脉!”

裴行俭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大势的力量:

“殿下,只要做到这三点——止杀以彰仁德、夺位以清根基、断财以绝后患!纵使那些旁支远亲得以活命,也不过是些失了爪牙、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再也翻不起大浪!这比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尽所有人,更能瓦解门阀体系,更能稳定朝局,更能收天下寒门士子与黎民百姓之心! 此为阳谋,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砰!”

薛仁贵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紫檀木几案上,将那坚硬无比的案角都砸得木屑纷飞!他瞪着裴行俭,虽然还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

“奶奶的!听起来好像是比俺那杀光的主意强点,就是不够痛快!”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御案光滑的冰凉的表面上缓缓划过,深邃的眼眸中光芒明灭不定,如同风暴前夕的海面。

裴行俭的谋算,如同抽丝剥茧,直指核心。

这确实是一条更稳妥、更长远、也更符合帝国利益的阳谋之路。

雷霆霹雳固然痛快,但绵绵阴雨,方能润物无声,瓦解根基。

良久,李承乾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裴行俭和薛仁贵,最终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上。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铁的决断。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裴行俭整理好的、列明了三百七十一人名录的册子上,重重地划下了一道道刺目的红杠!

“准裴卿所奏!”

李承乾的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在烛火摇曳的紫宸殿内,

“传令!依此名单,所有谋逆首恶及核心党羽,即刻明正典刑!其直系三代内亲族,成年男丁斩立决,女眷及未成年者没入掖庭或流放岭南!家产抄没,夷其三族!”

朱笔停顿,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旁支、远房、牵连不深的名字上,笔锋一转,勾画方式截然不同:

“名单之外,博陵崔氏其余各房、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涉案门阀之旁支远房、无确凿谋逆证据者,罢黜其所有官职功名!收回其非法侵占之田产、盐铁之利!按其罪证轻重,罚没其家财三成至七成充公!举族迁回原籍,严加管束,三代之内不得入京,不得科举,不得为官!敢有异动者,杀无赦!”

数日后,长安朱雀门外,刑场。

崔明远及五十七名谋逆核心骨干跪成一排,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在无数百姓和官员的注视下,监刑官一声令下,雪亮的鬼头刀高高扬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重重斩落!

血光冲天而起!

行刑持续了整整半日。

谋逆首恶及其直系亲族,共计两百余颗人头落地,血腥之气三日不散。

长安城内,噤若寒蝉。

然而,当朝廷的最终处置诏书明发天下后,预想中的人心惶惶、天下震动并未出现。

相反,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朝野上下弥漫开来。

无数地方官员、寒门士子看完诏书,先是愕然,继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中甚至流露出感激之色!

太子殿下,竟然真的网开一面了!

牵连如此之广的谋逆大案,最终只诛杀了首恶和核心骨干及其直系亲族!

对于那些庞大的门阀旁支远房,竟只是罢官、罚银、迁回原籍严管!

这结果,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温和”太多!

“殿下仁德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山东老儒,捧着抄录的邸报,激动得老泪纵横,

“此举保全了多少无辜性命!避免了株连过广之祸!这才是圣君气象!”

“不错!博陵崔氏等首恶罪有应得,该杀!但旁支远亲也是我大唐子民,若尽数株连,岂不寒了天下人心?太子殿下此举,有理!有据!有节!”

一位素有名望的江南名士在酒楼中击节赞叹。

“俺们村里就有个博陵崔家远房亲戚,早就和本家断了来往,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种地的。要是也被砍了头,那才叫冤枉!太子殿下英明!”

市井坊间,寻常百姓也在议论。

那些侥幸逃过灭顶之灾的门阀旁支们,在最初的巨大惶恐过后,接到那罢官罚银、迁返原籍的敕令时,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复杂情绪。

虽然前途尽毁,家财大损,但至少命保住了!

血脉保住了!

没有人敢再有丝毫怨恨,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庆幸。

他们甚至比任何人都更积极地将家族中积累的大量浮财“捐”给朝廷,以换取一丝喘息之机,唯恐太子殿下改变主意。

朝堂之上,房玄龄、魏征等重臣在廷议时,也罕见地一致肯定了太子李承乾对此案的最终处置。

“殿下此举,既严惩首恶,震慑不臣,又以仁恕之心避免株连过广,稳定朝局,安抚天下。可谓刚柔并济,深谙治国安邦之道!”

房玄龄抚须赞道,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欣慰。

“臣附议。刑罚苛暴则失人心,过宽则失法度。太子殿下分寸把握得极好,彰显律法之威,亦怀仁德之念。此乃社稷之福!”

魏征也难得地没有直言谏诤,表示了认同。

一时间,“太子仁德”“恩威并济”“处置得当”的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刚刚结束朝会的李承乾。

他面色沉稳,接受着百官的赞誉,在众人簇拥下步出太极殿,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蟒袍上,熠熠生辉,映照着那张年轻而愈发沉稳威严的脸庞。

两仪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巨大的紫檀御案上,摊开的正是李承乾批复处置的那份最终卷宗。

李世民身着明黄常服,斜倚在宽大的御座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平静地扫过卷宗上那一行行朱批:

何处当斩,何处流放,何处罢官罚银,每一个决定都清晰分明。

长孙无忌站在御案旁,姿态恭敬,目光同样落在卷宗上,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

“陛下,百官归心,百姓称颂。太子殿下此番处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严惩了首恶,维护了朝廷法度威严,又避免了株连过广激起更大的动荡,还赢得了‘仁德’之名,实属难得。殿下真的长大了。”

他这话发自内心,李承乾的手段确实超出预期,既狠辣又懂得收束,政治手腕已然相当成熟。

李世民的手指缓缓划过卷宗上关于“博陵崔氏其余旁支”、“太原王氏旁支”、“赵郡李氏旁支”等处置意见——罢免一切官职功名、罚没部分家财、举族迁回原籍,严加管束。

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后,李世民缓缓抬起眼帘,看向殿外李承乾刚刚离去的方向。

他那双阅尽沧桑、洞察世情的深邃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没有欣慰,没有赞许,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

他摩挲着白玉扳指,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在长孙无忌心中激起了千层波澜:

“无忌啊!这孩子,做事大气,知道收放,懂得借势,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很好。”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裹着棉布的锋芒,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

“只是,这心肠,到底还是不够硬。”

御案上,那份卷宗静静地摊开着。

朱笔勾画的痕迹清晰而分明。

但在李世民那深邃如渊的目光注视下,那些被“仁慈”放过的旁支名字,仿佛正悄然滋生着新的、肉眼看不见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