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底。
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他守着这间铺子,守着那匹再也无人来取的黄色绸缎。一年,两年,十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巷口的那棵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她的音讯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杳无踪迹。
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一直等到了两鬓斑白的中年,再从中年熬到了满头白发的老年。那匹绸缎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的最深处,与樟脑丸一同默默地见证着岁月的流逝。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那匹绸缎的颜色却依旧鲜艳如初,仿佛他们初见时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
在这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其实并非完全没有消息传来。有同乡人辗转托人带来口信,告知他那个女子早已嫁为人妇,生活安稳,劝他不必再苦苦等待。然而,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手中的活计却做得越发细密起来。
他所等待的,或许早已不再是那个曾经鬓发乌黑的少女,而是那个曾经郑重给出承诺、并决意坚守的自己。那件尚未制成的黄衫,是他青春岁月里最盛大的一场蛰伏,也是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唯一的凭证。
“后来呢?”我轻声问道,仿佛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空气中沉积的尘埃。老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如同绽放的菊花一般,他缓缓说道:“后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前年就把那匹缎子裁了。”
说完,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引领着我走向内室。在那里,一件完工的黄衫被平整地挂在衣架上,它的颜色明璨如初生的朝阳,针脚细密得无可挑剔。然而,这件精美的黄衫却空荡荡地挂在那里,没有人来穿它。
「我给她做了六十年的衣裳,」他平静地说,像在述说一件最寻常的事,「每一件,都挂在这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墙边立着一架衣柜,柜门微敞,里面整整齐齐挂满了各式衣裙,从少女的连身裙到老妇的对襟褂,从盛夏的轻罗到冬日的夹棉,一应俱全。唯独不变的,是那一抹贯穿始终的、倔强的明黄。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何谓「那人重看娃鬓绿」。他不敢回首的,是记忆里她那头浓密的青丝,怕一回首,便照见自己满头的白发与这空掷的岁月。而他「终期一遇」的,也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是那个在时光彼岸、或许同样怀抱着这份回忆的她,是那个本可以实现却终未完成的诺言本身。
客衫黄。他终其一生,为一个永不会到来的客人,备好了最鲜亮的衫。
我离开时,夕阳正将巷子染成暖金色。回头望去,老裁缝重又坐回窗边,侧影融入渐浓的暮色,安静得像一枚钉在时间长卷上的标本。他仍在等待,以一种决绝的温柔,与漫长的光阴对峙。
原来,最深沉的等待,早已无关重逢。它是一种无声的晚成,是将一座年少时未能献出的花园,在内心浇筑成永不褪色的金黄殿堂。他等穿了时间,将自己等成了等待本身,而那件永恒的黄衫,最终温暖的,是他自己那颗在尘世中始终未曾冷却的、金子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