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3003年秋 洛赫兰基地第一次拍卖
金属台很冷。
这是唯一的感知。脚下是未经打磨的铁板,边缘粗糙,缝隙里嵌着难以辨认的污渍。台下坐着约二十人,光线从头顶射下,他们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偶尔移动时,眼底会反出一点冰冷的光。
“批次三,女性劳动力,年龄十八,健康状况乙等,无专业技能记录。”拍卖师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平直得像在念货物清单。
我被推上台时,脖颈上的金属项圈硌着锁骨。项圈是三天前戴上的,内侧的针在皮肤下埋入了芯片。此刻,芯片正微微发烫。
“起拍价,二十贡献点。”
短暂的沉默。台下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有人低声交谈。
“二十二。”左前方有人举牌。
“二十三。”
“二十五。”声音来自右后方。
拍卖师敲了一下手边的铜铃:“二十五点一次。”
我垂下目光,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鞋是统一发放的,尺码大了两号,走起路来会发出拖沓的声音。
“二十五点两次。”
“二十八。”一个不同的声音。沉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铜铃再次响起:“成交。编号七,归属种植园区第七庄园主。”
我被带下台时,经过那个出价二十八点的男人。他大约五十岁,穿着用旧时代工装改制的深色外套,手指粗短,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色。他没有看我,正和旁边的人低声说话:“……菌株产量这个月要报上去……”
文书递给他一张磁卡,他在平板上签了字。交易完成。
旧历3004年4月 第七庄园
庄园位于山谷背阴处。主楼是两层石屋,外墙爬满了发光的苔藓,那些苔藓在夜里会脉动,像缓慢呼吸的生物。
庄园主,后来我知道他姓赵,把我交给一个中年女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姓什么没人说,所有人都称她夫人。
夫人带我穿过主屋,走到西侧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屋里有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农具上的铁锈气息。墙角有张木板搭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
“以后你住这里。”夫人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每日寅时起身,打扫主屋一层。卯时备餐。辰时洗衣。午时处理厨房垃圾。未时清理排水沟。酉时备餐,之后清洗餐具。”
她的声音很平,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
“二楼不需你打扫,任何情况不得上楼。老爷若有吩咐,无论何事,必须先来告知我。”她停顿了一下,“听明白了?”
我点头。
“还有,”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在这里,你只需做分内的事。多余的事,多余的话,多余的眼神,都不要有。”
她转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旧历3004年6月 惩罚的升级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惩罚发生在雨季。
那天赵老爷在菌田查看新芽生长情况时,一阵风把他的笔记吹散了几页。我正巧在附近除草,本能地伸手按住飞到我脚边的一页。捡起来,递还。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没有对话。
当晚,夫人把我叫到主屋后的工具棚。那里没有灯,只有她手里提的一盏风灯。
“跪下。”她说。
我跪下。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雨季的湿气渗上来。
“今天下午,你碰了老爷的东西。”夫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知道为什么错吗?”
“未经允许接触……”
“不是。”风灯被放在一旁,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摇晃,“是你以为,你有资格碰。”
她从墙上取下一根藤条。那藤条我见过,是用来支撑幼年菌株的,韧性极好。
“伸手。”
我伸出双手。藤条落下时破开空气的声音很轻,但接触皮肤的瞬间,像被烧红的铁烙上。一下,两下,三下。手心迅速肿胀起来,变成暗红色。
“记住了,”夫人的声音很平静,“在这个庄园里,你没有资格做任何‘主动’的事。你的手,只能做我吩咐的事。你的眼睛,只能看我允许你看的东西。你的耳朵,只能听我让你听的声音。”
她蹲下身,风灯的光照在她脸上。那张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
“从现在起,你每晚来我这里汇报。汇报内容:今天老爷看了你几次,对你说了几个字,你在什么位置,做了什么。少报一次,或者报错了......”
她手里的藤条点了点我红肿的手心。
“这里,就是代价。”
旧历3004年7月 汇报系统
汇报成为新的日常。
每晚八点,我站在工具棚外。夫人会问:
“今天老爷经过你几次?”
“三次。”
“在哪?”
“上午菌田东侧,下午仓库门口,傍晚主屋走廊。”
“距离多远?”
“第一次约5米,第二次3米,第三次……”
“停。”夫人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第三次在走廊,他停下来了吗?”
“停了大约两秒。”
“为什么停?”
“不清楚。可能是在想事情。”
“你想了?”夫人抬起眼,“你凭什么猜测老爷在想什么?”
那晚的惩罚是:头顶一碗水,在院子里站到水全部蒸发。夏夜的风不小,但水蒸发得很慢。站到后半夜时,腿已经失去知觉。碗很重,手臂开始发抖。水洒出来一滴,夫人就会在记录本上画一道。
天亮时,碗里还剩浅浅一层。夫人走过来看了一眼:“可以了。今天的工作照常。”
旧历3004年8月 规则的矛盾
矛盾在八月中旬出现。
那天赵老爷检查菌株病害情况,需要人帮忙记录数据。当时只有我和另一个雇工在场。雇工不识字,赵老爷看向我:“你来记。”
我僵在原地。
记录,这是工作。拒绝工作,这是违规。但记录需要接近老爷,需要对话,需要“主动”,这违反夫人的规则。
“愣着干什么?”赵老爷皱眉。
我走过去,接过记录板和笔。整个过程,赵老爷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念数据:“东区三排,三号株,叶缘褐斑,面积约百分之五。四号株……”
我机械地记录。手在抖,字迹歪斜。
当晚汇报时,夫人听完沉默了很久。风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动,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你碰了记录板。”
“是。”
“你接了笔。”
“是。”
“你写了字。”
“……是。”
“老爷念,你写。一共多少字?”
“大概……两百字左右。”
“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都写对了?”
“应该……”
“应该?”夫人站起来,走到墙边取下藤条,“我有没有说过,你的耳朵只能听我让你听的?”
藤条落下来。这次不是手心,是后背。隔着粗布衣服,每一下都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从今天起,”夫人的声音在藤条的破空声中传来,“如果你再听见老爷说工作以外的话,就在自己手臂上划一道。如果他说了工作内的话,但与你无关,就划两道。如果是对你说的,无论内容,划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