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斯舞会的风波,如同投入黄浦江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浑浊与平静。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日本特使小野寺贞夫安然无恙地离开了上海,报纸上刊登着“中日亲善,共荣共存”的和谐照片。
但在地下世界,暗流涌动得愈发湍急。
军统上海站内部进行了一轮秘密审查,虽然未能揪出所谓的“内鬼”,但紧张气氛已然弥漫。
沈望舒的“黑鸦”小组被要求暂时蛰伏,避免不必要的行动,这让他有更多时间,将怀疑的焦点死死锁定在顾知行身上。
而对于顾知行而言,生活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在悬崖边缘优雅地滑行。
位于极司菲尔路(今万航渡路)的一栋西式公寓内,晨曦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顾知行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用着简单的早餐:一杯黑咖啡,两片涂了少许黄油的白吐司。
收音机里播放着“南京国民政府”(汪伪政权)的新闻,女播音员甜腻的嗓音正鼓吹着“和平建国”的论调。
他神情淡漠,仿佛听的不是政治宣传,而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才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凝重。
舞会那晚,他成功地利用一个精心设计的“意外”(那名“碰撞”宪兵小队长的侍者,是他早已布下、用以在关键时刻传递误导信息的一枚暗子),改变了小野寺的路线,间接阻止了一场可能引发日军疯狂报复的刺杀,也保护了那条他经营许久的、通往日本海军武官府的情报线。
同时,他也在阳台发出了警示信号,并用那个后巷的粉笔箭头,为那个他判断很可能是“黑鸦”的军统行动人员,留下了一条生路。
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深知,每一次干预,都在增加暴露的风险。
那个军统行动队长,沈望舒,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审视和敌意。
这是一把逐渐逼近咽喉的利刃。
用完早餐,他拿起放在手边的《申报》,目光迅速扫过几个特定的版面。
社会新闻版块一则关于“闸北工厂火灾”的报道,里面嵌着组织传来的密信,确认了他上次传递的关于日军江南军力调整情报的真实性,并指示他近期重点关注日军物资仓储及运输情况。
他将报纸折叠好,放入公文包。
今天,他需要出席“维新政府”经济委员会的一场例会,讨论“稳定金融市场,保障战略物资供应”的议题。这对他来说,是另一个战场。
会议在四川北路的原市政府大楼(后被维新政府占用)内举行。
会场气氛肃穆,或者说,是压抑。
长条会议桌的首位坐着日方顾问,一名脸色阴沉的经济课长,两侧是维新政府的各级官员,个个面色恭谨,甚至带着几分谄媚。
顾知行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神情自若地听着同僚们枯燥的汇报和数据堆砌。
轮到他就近期上海证券、外汇市场波动发言时,他条理清晰,引用了大量东京和欧美的最新经济理论,分析得头头是道,既指出了市场恐慌的根源,又提出了几条看似可行、实则意在拖延和制造管理混乱的“维稳”建议。
“……故而,在下认为,强行管制汇率与物价,无异于扬汤止沸。当务之急,是恢复市场信心。可考虑由‘政府’牵头,设立平准基金,适度干预,同时放宽部分非战略物资的流通限制,示以怀柔……”
他的发言赢得了几位华人官员不易察觉的赞同目光,连那位日方经济课长也微微颔首,虽然眼神依旧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会议在一种看似达成共识,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结束。顾知行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在走廊上,被日本宪兵队特高课的一个熟人——少佐铃木康介叫住了。
“顾桑,请留步。”
顾知行停下脚步,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铃木少佐,有事?”
铃木康介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出头,身材精干,眼神像鹰隼一样,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他是特高课内负责经济领域情报监控的骨干,对顾知行这类“投诚”的高知分子,向来保持着既利用又警惕的态度。
“顾桑刚才的发言很精彩。”铃木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来顾桑对稳定上海经济,确实用心良苦。”
“分内之事,不敢言苦。”顾知行谦逊地回应,“上海繁荣,方能更好支援前线,实现共荣。”
铃木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像是随口一问:“听说,最近黑市上,烟土和西药的价格又涨了不少?特别是盘尼西林这类物资,简直价比黄金。顾桑是经济专家,对此有何看法?”
顾知行心中微微一凛。
铃木绝不会无故问起这个。黑市物资,尤其是药品和军火,向来是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也是情报活动的温床。
他面上不动声色,沉吟道:“供需失衡所致。皇军管制严格,正规渠道流通困难,自然都涌向了黑市。利润惊人,铤而走险者便多。
据一些道上的朋友隐约提及,城南的十六铺码头和三号码头仓库区,似乎此类交易尤为活跃,背后牵扯的利益盘根错节……”
他看似坦诚地分享着“听来”的消息,实则巧妙地将“十六铺码头”和“三号码头”这两个地点,混在了一堆模糊的信息里抛了出去。他知道铃木对黑市交易的关注,一方面是为了打击反日势力的物资来源,另一方面,特高课本身也未必干净,不乏有人暗中参与。
“哦?十六铺和三号码头?”铃木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
“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当不得真。”顾知行立刻补充道,显得十分谨慎,“具体情况,还需铃木少佐明察。”
铃木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多谢顾桑提醒。这些蛀虫,确实需要清理一下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便分开了。顾知行看着铃木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冷。
他成功地在铃木心里种下了一根刺,一根关于码头仓库区的刺。这根刺何时会发挥作用,他暂时无法精确控制,但提前布下这枚棋子,总会有用到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几乎在同一时间,沈望舒的“黑鸦”小组,经过短暂的蛰伏后,接到了新的任务。
位于法租界边缘的一间不起眼的阁楼里,沈望舒和几名核心队员正围着一张手绘的上海地图。
“上峰指令,”沈望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标,摧毁日军位于虹口区的一个中型军用仓库,编号‘乙三’。里面囤积有大量燃油、橡胶以及部分武器弹药。行动时间,定于两天后,午夜零点。”
队员们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乙三仓库位于日军控制区腹地,守卫森严,绝非易与之敌。
“队长,情报可靠吗?守卫配置、巡逻规律都摸清楚了?”一名队员问道。
“情报来源是‘鼹鼠’提供的,初步核实无误。”沈望舒的手指在地图上标注的仓库位置重重一点,“难点在于如何潜入和安置炸药,并在爆炸前安全撤离。日军巡逻队反应很快,我们必须打出时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