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猛于虎(七)
那刺耳的“嗤啦”声,如同惊雷在王鲲鹏脑中炸开,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剧痛中尖叫。碎纸片飘落,带着星火LoGo的残骸,像烧尽的灰烬,覆盖在他膝盖前冰冷的地面,也覆盖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前程”的虚妄火苗。
父亲王建国捂着胸口,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痛苦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指节死死抠着铁质床栏,青筋暴突。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败。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片,又猛地抬起浑浊的、燃烧着无边悲愤与绝望的眼睛,钉在王鲲鹏身上,那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东西,似乎也随着那声撕心裂肺的控诉彻底碎裂了。
“爸——!”王鲲鹏肝胆俱裂,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扑过去想要搀扶。
“滚!”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低吼从王建国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挥开王鲲鹏伸过来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决绝。王鲲鹏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王建国不再看他,只是死死捂着胸口,佝偻着,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走廊尽头那排冰冷的蓝色塑料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抽气声。他最终像一袋沉重的沙土,轰然跌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整个人蜷缩起来,花白的头颅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母亲病床边那心电监护仪,依旧发出冰冷、单调、催命的“嘀…嘀…”声。王鲲鹏背靠着墙壁,身体因为撞击和巨大的恐惧而微微发抖。他看着蜷缩在远处阴影里、如同被世界遗弃的父亲,又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仿佛随时会被那微弱线条吞噬的母亲,还有地上那堆刺眼的、宣告他“前程”彻底毁灭的碎纸片……巨大的空洞和彻骨的寒冷,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失去了所有感知,只剩下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时间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心电监护仪的单调节奏中,缓慢地、令人窒息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过来。医生似乎对王建国蜷缩在角落的状态见怪不怪,目光直接投向呆立在病床旁的王鲲鹏。
“张爱玲家属?”声音透过口罩,带着职业性的冷静。
王鲲鹏像被惊醒的木偶,僵硬地、迟缓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医生走到病床边,拿起夹在床尾的病历板翻看,同时快速扫了一眼监护仪的数据。他眉头微蹙,语速很快:“病人是突发性脑干出血,送医还算及时,暂时止住了。但出血位置凶险,压迫了生命中枢,情况很不乐观。现在深度昏迷,靠药物和仪器维持基本生命体征。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都是未知数。就算醒了,也极有可能伴随严重的后遗症,瘫痪、失语、认知障碍……要做好最坏的准备,长期抗战。”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王鲲鹏早已冻结的心脏。“脑干出血”、“深度昏迷”、“瘫痪”、“失语”、“长期抗战”……这些冰冷的医学词汇,组合成一幅幅地狱般的图景,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现在在急诊留观只是权宜,等IcU那边有床位立刻转过去。”医生顿了顿,目光从病历板上抬起,看向王鲲鹏,带着一丝审视,“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费用。急诊抢救、用药、监护,已经产生不少费用了。IcU的费用更高,一天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后续治疗、康复,更是无底洞。你们家属,要有个心理准备,更要有个经济准备。先去把之前的费用结清,IcU的押金至少先交五万。后续看情况再补。”
两根手指代表的数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下。“五万”这个数字,更是像一记重锤,将王鲲鹏砸得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深处。那里空空如也——那五千块早已在追逐星火幻梦的路途中燃烧殆尽,连带着他口袋里的最后一点零钱,也都在支付了几天上海最廉价的食宿后所剩无几,仅够他像个乞丐一样爬回这个城市。他全身上下,除了那部破旧的手机,就只剩下……
他猛地掏出钱包,手指颤抖着翻找。几张皱巴巴的零钞,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加起来不到五十块。还有那张银行卡,他几乎能想象到里面那点可怜的余额数字。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钱……”王鲲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去交……”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转身,脚步虚浮地朝着收费处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栽倒。
收费窗口冰冷的玻璃后面,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递出一张长长的费用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王鲲鹏颤抖着手,将钱包里那叠皱巴巴、加起来不足五十块的零钞掏了出来,又摸索出那张几乎被遗忘的银行卡,一起推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徒劳。
工作人员瞥了一眼那点可怜的零钞,没说什么,熟练地拿起银行卡在poS机上划了一下。冰冷的电子屏幕闪烁了几下,吐出一张凭条。
“余额一百五十三块七毛。”工作人员的声音毫无波澜,将卡和凭条推了出来,“急诊抢救和留观费用是两千八百七十五块三毛。还差两千七百二十一块六。IcU押金五万,需要另交。”
冰冷的数字,如同最终的判决。王鲲鹏僵立在收费窗口前,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身后似乎有排队的人投来不耐烦的目光,低低的议论声如同针尖刺在背上。那“一百五十三块七毛”和“两千八百七十五块三毛”之间的巨大鸿沟,以及后面那个如同天文数字的“五万”,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死死抓住冰冷的窗台才勉强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