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掉落的存钱罐旁边,颤抖着将它从冰冷的泥浆里捡了起来。小小的塑料罐子冰冷、肮脏,顶端那条细缝里,隐约能看到几枚硬币的微光。他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父亲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和生命。
“送医院!赶紧送医院!”年长的工友当机立断,对着旁边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喊道,“二柱,小刘,你们俩跟我一起,把老王抬下去!叫车!去市医院急诊!”他又看向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王鲲鹏,“你是他儿子?赶紧起来!跟着!”
工地上瞬间一片忙乱。有人跑去叫车,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王建国抬起。王鲲鹏像个提线木偶,踉跄着爬起来,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存钱罐,跌跌撞撞地跟在抬着父亲的工友们身后,顺着那布满灰尘和碎石的狭窄楼梯往下走。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父亲沉重的咳嗽和喘息声,如同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上。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沾满泥浆的蓝色存钱罐,罐体冰冷,那点硬币的重量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它像一个残酷的隐喻,象征着他和这个家庭此刻所有的“积蓄”和“重量”。
父亲的工装裤口袋里,随着身体的晃动,掉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王鲲鹏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那是几张不同医院的收费单据和一张薄薄的检查报告单。单据上印着冰冷的数字和“呼吸内科”、“胸片”、“ct”等字样。他颤抖着打开那张报告单,目光扫过那些晦涩的医学术语,最终定格在最后一行触目惊心的结论上:
**初步诊断:尘肺病(3期可能性大),合并肺部感染。建议住院进一步确诊及治疗。**
尘肺病。3期!肺部感染!
王鲲鹏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想起父亲那经年累月、仿佛刻进骨子里的咳嗽,想起他越来越佝偻的背,想起他日渐灰败的脸色……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原来,父亲的身体,早已被这无休止的粉尘和重压,蛀空了!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沉浸在虚幻的电竞梦里,用母亲从牙缝里挤出的、本可能用于父亲早期治疗的钱,去支付了通往深渊的路费!他像个瞎子,像个聋子,对身边至亲正在崩塌的世界毫无察觉!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将他吞噬、烧灼。他攥着报告单和存钱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塑料罐身。他几乎要将它们捏碎!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混合着脸上的泥灰,汹涌而下。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让那灭顶的痛苦嘶吼出声。
一路颠簸。工地上的面包车飞驰着,将昏迷的母亲和咳血的父亲,再次送回了那个刚刚离开不久、如同巨大白色坟冢般的市一院。
急诊大厅的灯光依旧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王鲲鹏像个幽灵,跟在抬着父亲的担架车后面。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那扇门在他眼前无情地关闭,红色的“抢救中”灯刺眼地亮起。而就在同一层楼的深处,另一扇冰冷的IcU大门内,还躺着他深度昏迷的母亲。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两条走廊交汇处的冰冷地板上。左手边,是父亲正在被抢救的急诊抢救室;右手边深处,是母亲生死未卜的IcU。两扇紧闭的门,像两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将他夹在中间,撕扯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巨大的、足以将灵魂压垮的恐惧和无助感,像冰冷的铁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去,最终瘫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宣告父亲尘肺病3期的检查报告单。
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沾满父亲泥浆和血沫的、轻飘飘的、装着可怜硬币的蓝色小猪存钱罐。
报告单上冰冷的诊断,和存钱罐那微不足道的重量,形成最残忍的对比。它们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肩上、心上,要将他彻底碾碎,压进这冰冷的地板里,永世不得翻身。
他蜷缩在墙角,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那声音,像受伤野兽在巢穴中舔舐致命伤口时发出的悲鸣,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痛苦和对自己最深切的憎恨。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冰冷角落,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