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一步步走进来,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他摘下滴水的眼镜,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他的目光没有再看父亲,也没有看竹榻上的姑娘,而是死死盯住诊桌上那个敞开的、装满各色小药包的抽屉。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
“无证行医,非法制剂,还有……”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滥用病人信任。爸,你告诉我,这‘厉害’的中医,还要做到哪一步?”
陈秉坤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诊桌抽屉,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无力地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片刚刚熄灭的灰烬之下,似乎又有某种东西在挣扎,在涌动,是羞耻?是愤怒?还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认的执拗?
林晚晴依旧蜷缩在竹榻一角,头垂得更低了,按在小腹上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窗外的雨,狂暴地冲刷着小镇,也冲刷着惠民诊所里这三个凝固的身影,和那些再也无法隐藏、再也无法言说的秘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草药陈腐的苦味,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崩裂气息。
陈默的目光终于从那敞开的抽屉移开,刀子般刮过父亲瞬间失血的脸,最后落在那张吱呀作响、此刻却承载着巨大沉默的旧竹榻上。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雨水冰冷的铁锈味,直冲肺腑。他不再看父亲,径直走到竹榻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职业口吻:
“姑娘,我是陈默医生。你需要帮助。”他刻意强调了自己的身份,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晴死死护住小腹的手,“告诉我,除了心慌失眠,你还有什么症状?腹痛?出血?”他一边说,一边迅速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小包里拿出一次性手套戴上,动作干净利落。
林晚晴猛地一颤,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专业询问刺穿了最后的屏障。她下意识地摇头,长发甩动,露出半张惨白惊慌的脸,嘴唇哆嗦着:“没…没有…我…我只是…只是累……” 她语无伦次,眼神躲闪,身体却更加蜷缩,那只按着小腹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地压了下去,指节泛着青白。
陈秉坤看着儿子那副专业、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姿态,一股邪火猛地蹿上心头,烧得他喉咙发干。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试图挡住儿子投向林晚晴的视线,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扭曲:“默伢子!你懂什么!她的脉象我清清楚楚!是惊厥伤胎!是心脉欲绝!你那些冷冰冰的仪器,能号出人心里的七情六欲吗?能号出她的苦吗?”他枯瘦的手指激动地指向林晚晴,又指向自己的胸口,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光芒,“她信我的手!信我的方子!”
“信你?”陈默猛地转过身,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脸上肌肉绷紧,“信你抽屉里那些没有批号、没有毒理检测的‘神方’?信你‘号’出来的‘胎气’?”他指着诊桌抽屉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语气里充满了压抑的痛楚和愤怒,“爸,你这不是治病救人!你这是…这是…”他似乎找不到一个足够分量的词,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失望。
“这是造孽!”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三人同时望去,只见隔壁开杂货铺的王阿婆不知何时撑着伞站在了门口,半边身子被斜雨打湿。她显然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此刻脸上交织着鄙夷和一种看透世事的冷漠,目光像针一样刺向陈秉坤,“老陈头,积点德吧!人家小姑娘够苦了,电子厂里三班倒,饭都吃不安生!你倒好,一把年纪了,拿几包草根树皮糊弄人,还想糊弄什么?”她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扫过林晚晴,又扫过陈默,“后生仔,赶紧带你爸去大医院瞧瞧脑子吧!再瞧瞧这姑娘,可怜见的!”说完,也不管屋内反应,扭身便蹒跚地消失在风雨里。
王阿婆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陈秉坤身上。他那点刚刚燃起的、虚张声势的怒火瞬间被浇熄,只剩下狼狈和难堪。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由红转灰,身形佝偻下去。
陈默不再理会父亲。他重新转向林晚晴,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姑娘,跟我去镇医院。那里有正规的妇科检查,免费的。无论是什么问题,都需要明确的诊断,而不是靠猜测。”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我是省中医院的陈默,你可以随时找我。但今天,你必须去检查清楚。”
林晚晴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地掠过那张名片,又茫然地看向陈默身后——陈秉坤像一尊突然失去支撑的泥塑,颓然地跌坐回他那张宽大的诊椅里,头深深埋下,枯瘦的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中,肩膀无声地耸动着。诊室里只剩下窗外愈加狂暴的风雨声,和老人喉间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林晚晴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那只一直按在小腹的手上。她看着那用力到发白的指节,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松开了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旧凉席上,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看向陈默,眼神里那片空洞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点,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沉寂。
“好。”她轻轻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她挣扎着,想要从那张发出呻吟的竹榻上站起来。
陈默立刻上前一步,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避免直接接触,只提供一点支撑的力量。林晚晴借力站起,脚步依旧虚浮,但不再抗拒。她没有再看跌坐在诊椅里的陈秉坤一眼,也没有去接那张名片,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跟着陈默,挪向诊所那扇洞开的、风雨呼啸的门。
就在林晚晴即将跨过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陈秉坤嘶哑、含混不清的声音,如同梦呓,又像某种最后的辩解,微弱地穿透风雨:
“当…当归…抽屉里…还有当归…温的…能补…能调…”
林晚晴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单薄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门外灰暗迷蒙的雨幕,消失不见。陈默最后看了一眼诊所深处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苍老身影,父亲的头依旧深埋着,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团衰败的枯草。他抿紧嘴唇,不再犹豫,撑开伞,大步走进雨中,去追赶前面那个蹒跚的身影。
风雨如晦,小小的惠民诊所彻底空了。只剩下陈秉坤一个人,像被遗弃在时光角落的破旧木偶,深陷在宽大的诊椅里。窗外的雨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沟壑里沾满了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渍,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门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
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拉开那个敞开的抽屉。里面堆满了各种牛皮纸小包,散发出混合的、陈旧的草药气味。他枯瘦的手指在那些药包中急切地翻找、摸索,最终,颤抖着捏出了那个颜色略深、写着“当归”二字的纸包。他用指甲小心地挑开封口,倒出一点点深褐色的、切片状的根茎。他捏起一小片,凑到鼻尖,深深地、贪婪地嗅着。
那浓郁的、带着泥土气息和一丝微甜辛烈的药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他闭上眼,仿佛这熟悉的味道是唯一的锚点,能将他从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声和巨大的失落中暂时打捞起来。指腹间,似乎还残留着二十多天来,无数次搭在那年轻手腕上感受到的脉搏跳动——纤细,慌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颤的生命力。
许久,诊所深处响起一声悠长、含混、如同老旧风箱拉动般的叹息,几乎被窗外的风雨声吞没:
“唉……中医…厉害啊…”
他捏着那片当归,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捻着一段永远无法复现的、带着奇特药香的脉搏。窗外,雨幕如织,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