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七)
镇卫生院急救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像冰水一样浇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林晚晴躺在窄小的担架床上,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败,嘴唇青紫,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令人心揪的、湿漉漉的哮鸣,仿佛胸腔里塞满了浸透水的棉絮。暗红色的血沫不受控制地沿着她的嘴角缓缓溢出,浸染了枕巾。陈默的双手依旧交叠,用力按压在她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胸膛上,每一次下压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脆弱肋骨的抵抗和胸腔深处粘稠的、如同沼泽般的阻力。汗水沿着他的鬓角、下颌,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林晚晴灰蓝色的工装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氧气!面罩加压给氧!流量开到最大!”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回音。一个年轻的护士手忙脚乱地抱着氧气瓶冲进来,连接面罩的手都在抖。透明的面罩扣在林晚晴口鼻上,高流量的氧气发出嘶嘶的声响,暂时压制了那可怕的哮鸣,却无法阻止她胸廓微弱的起伏和持续渗出的血沫。
“肾上腺素1g,静推!快!”陈默的指令如同冰冷的子弹,不容置疑。护士哆嗦着抽取药液,针头刺入林晚晴几乎找不到血管的手臂。时间在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中、在陈默沉重的按压声中、在门外隐约传来的王阿婆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粘稠地流淌。
“陈…陈医生!”一个穿着白大褂、显然是值班医生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跑进来,看到眼前景象和正在主导抢救的陈默,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他,“是省院的陈医生?这…这怎么回事?”
“高度怀疑化学粉尘吸入性肺损伤,急性呼吸衰竭伴咯血!”陈默头也没抬,声音紧绷如弦,“建立双静脉通道!准备气管插管!快!”
值班医生被陈默的气势慑住,立刻转身去准备器械和药品。急救室的门开着一条缝,王阿婆刻薄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来:“…瞧瞧,老的刚在楼上断了气,小的就搁这儿演上情深义重了?给那厂妹续命呢?啧啧,这陈家爷俩,一个赛一个的会‘号脉’,号着号着,把自个儿号进去了,把人家姑娘也号得快没气了!真‘厉害’啊!”话语里充满了恶毒的暗示和看戏般的快意。
陈默按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些话只是无意义的噪音。但他的下颌线绷得更紧,几乎要碎裂,额角的青筋在惨白灯光下突突跳动。他眼底那片沉寂的暗红,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耻辱、愤怒、悲痛,还有对这荒谬命运的狂怒,如同岩浆在心底奔涌,却被他死死压在冰冷坚硬的专业外壳之下。
“喉镜!导管!”值班医生拿着器械冲过来。陈默立刻停止按压,接过喉镜,动作迅捷而精准地撬开林晚晴的牙关,暴露声门。视野里,咽喉部一片充血水肿,弥漫着血性分泌物。他稳住手,将气管导管稳稳地插入气管,迅速连接呼吸气囊,开始手动辅助通气。随着他均匀有力的挤压,林晚晴的胸廓终于有了相对规律的起伏,监护仪上氧饱和度的数字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爬升。
“接呼吸机!维持pEEp(呼气末正压)!”陈默将气囊交给护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体力透支,更是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直起身,看着呼吸机管路开始规律地工作,看着林晚晴蜡黄的脸上那层骇人的青紫稍稍褪去一点,才猛地转过身,一步跨到急救室门口!
王阿婆正唾沫横飞地说得起劲,冷不防门被拉开,陈默布满血丝、如同噬人野兽般的眼睛死死钉在她脸上!那目光里的暴戾和冰冷的杀意,让她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僵住,化作一丝惊恐。
“滚!”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劈开了走廊里的空气。那一个字里蕴含的狂怒和绝望,让所有围观的人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王阿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再吐出一个字,抱着菜篮子,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陈默“砰”地一声关上急救室的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噪音。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急救室里只剩下呼吸机单调的嘶嘶声、监护仪的滴答声和林晚晴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生命体征。他看着病床上那个插满管子、毫无生气的躯体,看着自己沾满汗水和不明污渍的双手,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父亲…死了?
就在楼上?
在他拼尽全力抢救这个被父亲和自己拖入深渊的女孩时?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他甚至没有时间,没有资格,去感受那份丧父之痛。所有的情绪——悲伤、愤怒、自责、荒谬——都被眼前这场生死未卜的抢救死死压住,扭曲成一种麻木的、机械的执行力。
……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住院部三楼的。走廊里弥漫着更浓重的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尽头那间单人病房的门开着,里面异常安静。赵姐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跟什么人通话,语气轻松:“…嗯嗯,死了,刚咽气。钱?陈医生还没结清呢!不过人死了也好,省得我天天伺候这摊烂肉,晦气死了!…行,回头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