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八)(130)(2 / 2)

说完这些话,陈默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再看林晚晴的反应,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无法承受的煎熬。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将那片充斥着仪器嗡鸣和沉重呼吸的空间,留给了病床上的人。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轻柔的送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晴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望不到边的荒芜。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天花板上,然后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向床头柜。

那个鼓鼓的信封,和那张崭新的银行卡,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看着它们。看了很久很久。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感激,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有一种彻骨的、冻僵了一般的平静。

然后,她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没插输液针的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床头柜。她的动作异常缓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在消耗她残存的生命力。她的目标,不是信封,也不是银行卡。

她的指尖,最终触碰到的,是床头柜上一个供病人使用的、小小的塑料按压式消毒液瓶。

她用尽力气,按下喷头。

嗤——

一小股透明的消毒液喷溅出来,落在信封和银行卡光滑的表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湿痕,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酒精味。

做完这个动作,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回身侧。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醒来过。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在顽强地搏动。

信封和银行卡,在刺鼻的消毒液气味中,安静地躺在湿痕里。像一份被无声拒绝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救赎,也像一座冰冷而尴尬的墓碑。

……

惠民诊所的门上,那个用红漆喷上的歪扭“拆”字,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和狰狞。陈默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最后一把沉重的铜钥匙。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灰尘和陈腐草药味扑面而来。

诊所里空荡死寂,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棺材。地上散落着他上次清理时留下的黑色垃圾袋碎片,诊桌歪斜着,露出抽屉黑黢黢的内里。墙上那幅泛黄的经络图,被灰尘覆盖得更加模糊不清。唯有诊桌桌面上,那几片早已干瘪发黑、如同烧焦符咒的当归片,依旧顽固地粘在油腻的桌面上,散发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余味。

陈默的目光扫过这满目疮痍。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槛外。他抬起手,最后看了一眼那把被磨得光滑的铜钥匙。钥匙在他掌心残留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还带着父亲几十年行医生涯的温度——那温度如今已彻底冷却。

他手臂猛地向后一扬,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钥匙狠狠掷向诊所深处!

钥匙划出一道黯淡的弧线,撞在对面墙壁上那幅模糊的经络图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然后弹落在地,滚进厚厚的灰尘里,消失不见。

陈默不再看第二眼,转身离开。他走到河边,从怀里掏出那本厚厚泛黄的行医笔记。他蹲下身,掏出打火机。

嗤——

火苗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发脆的纸页。火光跳跃,映照着陈默毫无表情的脸。父亲年轻时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卷曲、化为黑色的灰烬:

“丙寅年三月初七,雨。刘家坳刘氏,产后血崩三日不止……”

“吾道孤矣!吾手犹温!犹能号脉!犹能救命!”

“当归!当归啊——!”

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吼,在火焰中化为一股青烟,消散在带着河水腥气的风里。陈默看着最后一页化为灰烬,看着那些承载着父亲一生执念与悲怆的文字彻底消失。他站起身,将灰烬踢入浑浊的河水,看着它们被水流无声地卷走。

他最后看了一眼对岸。振华化工厂巨大的烟囱依旧在喷吐着灰白的烟雾,像垂死的巨兽在喘息。那排低矮破旧的集体宿舍楼,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如同沉默的墓碑。

他转过身,背对着诊所的方向,背对着化工厂的烟囱,背对着那条浑浊的河,一步一步,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像一把被遗弃在荒野里、再也无人问津的、生锈的旧脉枕。

风从空旷的河滩上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徊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古老而苍凉的脉息,在时代的角落里,微弱地、徒劳地搏动着,最终消散在无边无际的沉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