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峰开着车,驶离小区。车厢里一片死寂。晓薇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车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地划过,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她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欠下的债,不仅是金钱的窟窿,更是情感上深不见底的沟壑。嫂子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让她连靠近都显得那么艰难。
为了填补那个巨大的窟窿,陈林峰几乎把自己逼到了极限。除了公司繁重的本职工作,他开始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和人脉寻找额外的收入来源。他联系了大学同学,试图接一些项目外包;甚至瞒着晓薇,去给一个朋友的创业公司做周末顾问,只为了那点微薄的顾问费。他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钻头,试图在坚硬的现实岩层上钻出涓滴的收益。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行业的寒冬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烈。陈林峰所在的公司,业务量断崖式下滑。起初是取消加班费,接着是缩减福利。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人心惶惶。
这天下午,陈林峰被部门经理叫进了办公室。经理是个年近五十、头发稀疏的男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他关上门,示意陈林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
“林峰啊,”经理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沉重,“你是公司的老人了,能力也有目共睹……但是,现在这大环境,你也清楚。总部那边……下了硬指标,我们部门……必须裁掉百分之三十。”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陈林峰的耳朵里。他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裁员?百分之三十?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猛地想起老家父亲后续康复还需要钱,想起那像山一样的债务,想起晓薇疲惫的眉眼和嫂子那句沉甸甸的“不着急”……
“……名单……初步定了。”经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你……也在上面。”
后面经理又说了些什么“理解”、“公司的难处”、“补偿方案”之类的话,陈林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轰鸣,眼前经理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像一张无声的黑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只记得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他眼睛生疼,同事们投射过来的目光似乎都带着异样,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未完成的报表。他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份工作是家里目前最主要的收入支柱。一旦失去,拿什么还债?拿什么面对老家父母期盼又忧惧的眼神?拿什么去填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更拿什么……去面对那个默默拿出八万块、只说了句“不着急”的嫂子?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他想点根烟,手抖得连打火机都按不着。最终,他猛地推开椅子,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砰”地关上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他背靠着冰冷的隔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困兽般的粗重喘息在小小的隔间里回荡。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紧闭的眼睑,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上昂贵的西裤布料。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般的绝望和恐慌来得猛烈。
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西裤传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内心那一片冰封的荒芜。洗手间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令人窒息。隔间外,隐约传来同事交谈和冲水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些声音模糊不清,却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裁员。失业。这两个词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垮了他连日来紧绷的弦。老家父亲后续的康复费用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份沉甸甸的债务清单更是勒得他喘不过气。还有嫂子那八万块……“不着急”三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他拿什么去兑现这份“不着急”?拿什么去支撑晓薇眼中的希望?拿什么去堵住那个越撕越大的窟窿?
绝望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他,拖拽着他不断下沉。他甚至不敢去想怎么告诉晓薇这个消息。她那双疲惫却依然带着一丝光亮、拼命在夹缝中求生的眼睛,会因为这消息而彻底熄灭吗?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隔间里格外刺耳。陈林峰像受惊般猛地一颤,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晓薇”。
他看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却迟迟按不下去。他该说什么?告诉她,支撑他们的最后一根柱子也要倒了?告诉她,他们可能真的走投无路了?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堵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震动停止了。屏幕暗了下去。几秒后,又顽强地亮起,再次震动起来。晓薇的名字固执地闪烁着。
这一次,陈林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污浊空气的凉气,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接听键。他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喂?”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晓薇有些急促、带着明显担忧的声音:“林峰?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这样?不舒服吗?”她的敏锐像一根针,轻易就刺破了他强装的镇定。
陈林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他张了张嘴,想挤出“没事”两个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
“林峰?说话呀!你别吓我!”晓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慌。
“晓薇……”他终于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哭腔,“我……我被……裁了……” 最后两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几乎是呜咽着冲口而出。说完,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隔间门上,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污迹斑斑的地砖上。
电话那头,晓薇的声音戛然而止。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听筒里传来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她同样带着颤抖、却强自压抑的急促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