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两个女儿带着丈夫孩子回来了,挤在狭小的病房里。孩子们带来了一点生气,但很快被病房里沉重的气氛压得安静下来。大家围着王恒宇的病床,说着些吉利话,王恒宇偶尔睁开浑浊的眼,茫然地看一圈,又疲惫地闭上。
傍晚,人渐渐散了。王红旗打来热水,准备给王恒宇擦身。她拧干毛巾,掀开被子一角,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枯瘦的手臂。昏睡中的王恒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憋得紫红。王红旗慌忙放下毛巾,拍着他的背,扶他侧身。
一阵剧烈的呛咳后,王恒宇急促地喘息着,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清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简陋的病房,掠过窗外沉沉的暮色,最终,极其缓慢地、准确地,落在了王红旗布满忧虑和疲惫的脸上。
他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气音。
王红旗连忙俯下身,耳朵凑近他的唇边:“恒宇?你说啥?慢点说……”
“……红……旗……”王恒宇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像砂纸摩擦,却清晰地钻进了王红旗的耳朵。
王红旗浑身一震,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哎!我在呢!恒宇,我在呢!”
“……回……家……”王恒宇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渴望和急切,“……羊……该……喂了……地……要……上冻了……回……”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里的清明也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浑浊。
王红旗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王恒宇枯槁的手背上。她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好!好!咱回家!明天!明天咱就回家!回家喂羊!回家看地!啊?你等着!咱回家!”
王恒宇似乎听到了,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闪了闪,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凝固的、满足的弧度。随即,他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呼吸变得微弱而悠长,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王红旗握着丈夫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她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看向一直沉默守在旁边的王继业和两个女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听见了没?你爸要回家。明天,咱就回家。”
“妈!爸这情况,怎么能……”大女儿急了。
“回!”王红旗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目光扫过儿女们惊愕的脸,“抬,也要把他抬回去!回咱自己的炕头!让他看着咱的院子,听着咱的羊叫!死,也得死在咱自己的窝里!”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更紧地攥着王恒宇的手,目光重新落回丈夫沉睡的脸上,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她腾出另一只手,将枕边那件旧棉袄拿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轻轻覆盖在王恒宇盖着的被子上,让那粗糙的、带着补丁的布料,紧挨着他枯瘦的身体。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县城。窗外零星亮起了灯火,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器发出单调而微弱的“滴滴”声,如同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王红旗枯坐在行军床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印着“xx储蓄所”字样的硬壳存折本。她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存折封面上凸起的烫金字迹。昏黄的床头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存折是白天她让大女儿悄悄从家里带出来的。里面是她和王恒宇这大半辈子,从牙缝里一分一分抠出来的积蓄。数字不大,浸透了土地的血汗和岁月的风霜。这是他们预备着养老、或者应付个灾病的最后底气,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她翻开存折,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她歪歪扭扭记下的几个重要日子和数字:哪年卖粮得了多少钱,哪年卖了猪,哪年女儿寄回来多少……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也划过了那些被贫困和辛劳填满的、沉默的岁月。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笔存款记录上,那还是王继业刚工作时,寄回来让他们“买点好的”的钱。她没舍得花,存了起来。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存折发黄的内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抱着这本沉甸甸的存折,如同抱着她和王恒宇风雨飘摇一生最后的证明,也抱着一个妻子,能给予垂危丈夫最后的、微薄的尊严和承诺——让他回到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在自己的屋檐下,走完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