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带着无尽满足和依赖的弧度。随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的烛火,轻轻地、轻轻地,熄灭了。
王恒宇的头,极其轻微地、彻底地,歪向了王红旗温暖的颈窝里。沉重眼皮,也缓缓地、永久地阖上了。一丝悠长的、微弱的气息,如同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监护仪器上,那一直微弱起伏的线条,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刺耳的蜂鸣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尖锐地响起。
王红旗抱着丈夫依旧温热的身体,一动不动。她仿佛没有听见那刺耳的蜂鸣,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将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汹涌而出,浸透了王恒宇冰冷的衣领,也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襟。
“恒宇……不冷了……咱……到家了……”她破碎的呜咽,低低地回响在空旷而冰冷的堂屋里,像一首绝望的挽歌。屋外,那几只老羊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悠长而悲戚的“咩——咩——”声,在冬日寂静的山沟里,传得很远很远。
王恒宇的葬礼,按最老派的规矩办。王继业披麻戴孝,摔盆打幡,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认真。他拒绝了所有简化仪式的建议,坚持要请鼓乐班子,要请阴阳先生唱足三天。他跪在灵前烧纸,一沓又一沓,火光明灭,映着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火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扛着锄头走向田埂的背影;看到了那个在油灯下笨拙地给他缝补书包的父亲;看到了那个在县医院走廊里几天几夜不合眼、胡子拉碴的守护者……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悔恨像巨石压着他,每一次叩首都沉重无比。
王红旗穿着一身素净的旧衣,安静地坐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她没有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妇人那样嚎啕大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漆黑的棺木。她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件洗得发白、布满粗粝补丁的旧棉袄。仿佛那是一件铠甲,能抵御这世间所有的寒冷和悲伤。
下葬那天,风雪又起。纸钱在寒风中打着旋儿飞舞,像漫天白色的蝴蝶。当沉重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黄土一锹一锹覆盖上去时,王红旗才像是被惊醒了。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到墓穴边。
“恒宇!”一声凄厉到撕裂心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积压了半生的辛酸、依赖和无尽的悲恸,在风雪呼啸的山梁间久久回荡!“你等等我!等等红旗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蜷缩、颤抖。两个女儿慌忙上前搀扶住她。王继业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额头重重磕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葬礼过后,王家沟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王恒宇那个破败的院子,彻底空了。羊被王继业做主卖了,院门落了锁。
王红旗被女儿接走了。临走前,她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很久。目光扫过落满灰尘的灶台,扫过空空的羊圈,扫过墙角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最终,她走进了堂屋,从炕头那个旧木箱里,拿出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袄。
她抱着它,慢慢地走出院门。在门口,她停住脚步,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和王恒宇三十年风雨飘摇、沉默相守的院落。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土墙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她抱着棉袄,上了女儿家的车。车子驶离了王家沟,驶离了那片埋葬着王恒宇的黄土山梁。
王继业没有立刻回城。他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又去了趟乡下。他去了父亲的坟前,默默地坐了很久。然后,他去了那个已经落锁的院子。他没有进去,只是绕着院墙走了几圈。最后,他蹲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像小时候等父亲从田里回来那样,抽了半包烟。
回城的前一天,王继业去了母亲暂住的大姐家。王红旗坐在向阳的窗边,怀里依旧抱着那件旧棉袄,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她看起来更加瘦小,更加沉默。
王继业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件刺眼的旧物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嫌弃,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妈,”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件袄……给我吧。”
王红旗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看了他很久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最终,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怀中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袄,递了过去。
王继业伸出双手,像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将那件粗糙、沉重、带着岁月尘埃气息的旧棉袄,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那粗粝的布料摩擦着他昂贵的西装面料,那上面残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阳光、泥土、汗水、劣质旱烟……还有父亲沉默如山、母亲永不熄灭的灶火,以及那些被贫困和辛劳填满、却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他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冷的、带着补丁的衣襟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那早已失去温度的、粗糙的布料。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如同决堤洪水般的、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迟来的孺慕和对那个永远沉默了的男人的、最深沉的呼唤。
王红旗静静地看着儿子抱着棉袄痛哭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浑浊的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般地松动了一下。她慢慢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窗台上,一盆耐寒的冬菊,在寒风中瑟缩着,却倔强地开着一朵小小的、淡黄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