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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在叫,山在听(五)(207)(2 / 2)

几天后,在桑植县医院简陋却干净的产房里,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是个男孩,红通通,皱巴巴,像只刚出生的小猴子,却有着惊人的力气。王灵芝疲惫不堪地躺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头发,看着护士将那个挥舞着小拳头、闭着眼睛哇哇大哭的小生命抱到她眼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后的虚脱和汹涌母爱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李建国守在产房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当那声嘹亮的啼哭传出来时,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根紧绷的弦突然松弛,整个人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他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手掌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汹涌渗出,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这泪水里,有初为人父的狂喜,有对妻子劫后余生的后怕,更有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压力和终于得以宣泄的脆弱。

儿子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李家生活的涟漪。李建国给儿子取名“李念安”,笨拙又珍重地抱着那团柔软的小生命,脸上的笑容是久违的、带着点傻气的纯粹。婆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整天围着孙子转,哼着不成调的古老山歌。

王灵芝坐月子的日子,是在婆婆无微不至的照料和新生命带来的琐碎忙乱中度过的。她奶水不足,儿子常常饿得哇哇大哭。婆婆便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用带来的小炭炉熬浓浓的米油,一勺一勺,耐心地喂进孙子的小嘴里。小念安倒也皮实,在奶奶粗糙的怀抱和米油的滋养下,一天天褪去红皱,变得白胖起来。

就在王灵芝身体渐渐恢复,开始盘算着重返讲台时,桑植的山坳里,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巨大的变化首先体现在那条通往山村小学的、曾经泥泞不堪、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上。推土机和压路机的轰鸣声昼夜不息,黄尘漫天。没过多久,一条平整宽阔、能容卡车通行的水泥路,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带子,硬生生嵌入了莽莽苍苍的绿色山体,蜿蜒着,一直通到了学校破败的操场上。

紧接着,更多的工程机械开了进来。在王灵芝和婆婆惊愕的目光中,那间她们无数次修补、无数次担忧它会垮塌的破旧教室,连同旁边的土坯宿舍,被轰鸣的挖掘机毫不留情地推倒、铲平。飞扬的尘土尚未落定,打桩机沉闷的巨响便震撼了整个山谷。钢筋水泥的骨架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取代了朽烂的木头和泥墙。

新的校舍漂亮得近乎不真实。两层的小楼,贴着光洁的白色瓷砖,窗户宽大明亮,装着崭新的蓝色玻璃。教室里不再是坑洼的泥地,而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刷着淡绿色油漆的墙壁,还配备了崭新的课桌椅,甚至有一块王灵芝只在乡中心校见过的、真正的磁性黑板。操场上铺了水泥,立起了崭新的篮球架和单双杠。厕所也不再是臭气熏天的旱厕,而是贴了瓷砖、装了冲水设备的“卫生厕所”。学校门口,立起了一块醒目的石碑,上面刻着鲜红的字:“xx村小对口扶贫援建项目”。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如同梦境。王灵芝抱着襁褓中的小念安,站在崭新的、散发着油漆和水泥味道的校园里,恍如隔世。阳光照在洁白的瓷砖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看着眼前这所设施完备、甚至称得上“现代化”的崭新学校,再看看怀里懵懂无知、咿咿呀呀的儿子,心头涌上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凉的荒诞感。

新学期开学那天,王灵芝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干净衣服,抱着儿子,和婆婆一起,早早来到了崭新的教室。她特意把儿子的小摇床放在了教室后面的角落。婆婆坐在摇床边,一边轻轻晃着孙子,一边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

时间一点点过去。宽敞明亮、能容纳三十个孩子的新教室里,只有稀疏的脚步声响起。

石头来了,他长高了些,依旧沉默寡言。

二妞来了,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

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叫大丫小丫,怯生生地躲在门后张望。

四个。只有四个孩子。

王灵芝站在崭新的讲台前,讲台光滑得能照出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台下,四张小小的课桌,像四颗散落的棋子,孤零零地摆放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教室里。阳光透过崭新的大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她拿起一支崭新的粉笔,粉笔是洁白的,带着好闻的石膏味。她在同样崭新、漆黑光滑的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字。粉笔划过板面,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嗒、嗒”声,在寂静得可怕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撞在四壁光洁的瓷砖上,又反弹回来,形成空洞的回响。

“同学们,”王灵芝的声音响起,努力保持着平稳,却依旧被这过分的空旷吸走了几分底气,“翻开课本……第一课。”

讲台下,四颗小脑袋抬了起来,四双清澈的眼睛望向她,带着山野孩子特有的懵懂和对老师本能的依赖。王灵芝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扫过儿子在摇床里挥舞的小手,扫过婆婆低垂花白的头颅,最后,落在窗外那条崭新的、蜿蜒消失在山外的水泥路上。

那条路,像一条脐带,终于将这个封闭的山坳与外面的世界紧紧相连。它带来了崭新的校舍,带来了扶贫的标识,也带走了几乎所有能走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这所耗费巨资、设施完备的崭新学校,像一个华丽而寂寞的舞台。而她,是这舞台上唯一的演员,对着四个小小的观众,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继续上演着一场无人喝彩、却无法落幕的独幕剧。

那清脆的“嗒、嗒”声,是她敲响的钟声,为一个正在急速消逝的山村童年时代,也为她自己那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充满错位与坚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