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读的日子里(二)
李建军那辆旧越野车卷着尘土驶出小区时,张丽华正躲在五楼自家窗帘后的一道缝隙里。她看着那熟悉的墨绿色车影在路口拐弯,彻底消失在车流里,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只留下几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旋即被更大的水流吞没。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了脚踝,淹至胸口,让她几乎窒息。这房子,这曾经象征着安稳和富足的空间,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四壁间回荡。
她猛地拉上窗帘,像是要隔绝外面窥探的目光,也隔绝那个已然抛弃她的世界。目光扫过空荡得发冷的客厅——昂贵的红木家具早已被债主搬空抵债,只剩下几件蒙尘的旧物瑟缩在角落。她几乎是扑到了梳妆台前,那面曾映照过她精心描画容颜的镜子,此刻只映出一张失魂落魄、眼袋浮肿的脸。她颤抖着手拉开抽屉,翻找着。粉底液见底了,遮不住那层晦暗;口红只剩下干瘪的一小截,颜色是她曾经最不屑的廉价玫红。她对着镜子,近乎粗暴地涂抹,试图用这刺眼的颜色唤回一点虚假的生气,可镜中人眼神空洞,嘴唇猩红,像一张用力过猛的面具,底下是掩盖不住的灰败和仓皇。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闪烁着一个没有名字却让她心惊肉跳的号码。她手一抖,口红在嘴角拉出一道难堪的红痕。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颤抖着划开接听键。
“喂?张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黏腻的热络,“‘老地方’三缺一,就等你了!昨天手气那么旺,今天怎么也得乘胜追击啊!位置给你留好了,快点啊!”
“我……我……”张丽华喉头发紧,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里面连一个钢镚都摸不到,“今天……今天有点不舒服……”
“哎哟,张姐,你这就不够意思了!”那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这点小场面就怯了?昨天输的那点算什么?翻本就在今天!再说了,陈哥那边可一直记着你的事儿呢,手头紧?跟陈哥开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规矩你都懂……”
“陈哥”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张丽华的心脏。她眼前浮现出那个戴着粗金链子、笑容里藏着刀的男人,以及那些印着血红指印、利息高得吓人的借据。“不……不用麻烦陈哥了,”她声音发虚,几乎带着哭腔,“我……我晚点,晚点看看……”
“行,张姐,那你可快点!位置最多给你留到下午三点!”电话啪地挂断了,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张丽华握着手机,冷汗浸湿了手心。翻本?她哪还有本钱?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几天后,儿子李强回来了。他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高考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掏出钥匙开门,迎接他的不是记忆中温暖熟悉的饭菜香,而是一股混合着劣质香水、隔夜食物和淡淡烟味的浑浊气息。客厅里光线昏暗,窗帘紧闭。他看见母亲张丽华蜷缩在唯一剩下的那张旧沙发上,穿着一条过于鲜艳、与这颓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裙子,妆容有些花,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屏幕里正播放着嘈杂的购物广告。
“妈?”李强放下行李,试探着叫了一声。
张丽华猛地回过神,看到儿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那光亮里混杂着羞愧、期待,还有一种李强看不懂的急切。她几乎是弹起来,脸上堆起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强强回来了?考得怎么样?饿了吧?妈……妈给你弄点吃的?”她手忙脚乱地往厨房走,厨房里一片狼藉,水池里堆着没洗的碗碟。
“不用了妈,我在学校吃过了。”李强皱着眉,环顾着这个陌生、肮脏、毫无生气的“家”,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犹豫了一下,从背包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几张簇新的百元钞票——那是他暑假做家教预支的第一份薪水,还有奶奶偷偷塞给他的一点路费。“妈,这是……我这几天赚的,还有奶奶给的。”他把信封递过去,声音有些低,“你先拿着用。”
张丽华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信封,像沙漠里渴极的人看见了绿洲。她几乎是抢了过去,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抽出里面的钱,看也没看儿子一眼,只是低着头,反复数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嘴里无意识地念叨:“好……好……强强真懂事……”那几张钞票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点燃了她眼中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妈?”李强看着母亲异常的反应,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重,“这点钱不多,你先应急。爸……他走之前,没给你留生活费吗?”
张丽华数钱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她抬起头,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消失殆尽,眼神变得闪烁而游移,带着一种被戳穿的狼狈和烦躁:“他?他狠心扔下我们娘儿几个,哪还会管我死活!”她攥紧了手里的钱,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强强,你……你那里还有没有?再给妈一点?就一点!妈……妈有急用!真的,很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焦灼,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向儿子逼近了一步。
李强被母亲眼中那种陌生的、贪婪的光吓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护住了自己的背包,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妈!这是我刚预支的家教钱!我还要留着大学用!奶奶给的是路费!你……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他猛地想起那些关于母亲赌博的流言蜚语,想起这个空荡荡、被搬空的家。他死死盯着母亲手里紧攥的钞票,再看向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急于脱身的焦躁,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
“干什么?你管我干什么!”张丽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起来,脸上因羞怒而涨红,“我是你妈!问你要点钱怎么了?白眼狼!跟你爸一个德性!”她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你爸不管我,你也不管我?看着我饿死吗?拿来!”她竟伸出手,不管不顾地要去拉扯李强的背包。
“妈!你疯了?!”李强死死护住背包,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冰凉,声音带着哭腔,“你是不是又去赌了?!是不是?!这个家,爸爸半辈子的心血,是不是都让你输光了?!你还要把我也拖下去吗?!”他猛地推开母亲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张丽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张丽华被儿子眼中的愤怒和绝望刺痛了,短暂的羞耻感让她脸色煞白,但随即,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又涌了上来。“赌?是又怎么样!”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泪水混着花掉的妆容流下来,显得无比狰狞,“我容易吗?我陪你们读书,我守着这个空房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打打牌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怪我!都看不起我!滚!你给我滚!”她抓起茶几上一个空易拉罐,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强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完全陌生的母亲,最后一丝亲情和期待也被彻底粉碎。他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仿佛在看陌生人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张丽华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猛地转身,抓起自己刚放下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冰冷绝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家”。房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如同绝望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