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异常安静。没有键盘噼里啪啦的声响,没有阿里旺旺滴滴滴的催命符。林晚蜷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阳光吝啬地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惨淡的光斑。她像个被抽掉了发条的木偶,只剩下疲惫的躯壳。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心里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那二十多万的学费,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借口出门买点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没有去买东西,而是习惯性地跨上了那辆破旧的摩托。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骑在车上,冷风灌进领口,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我需要钱,需要更多一点的钱,哪怕只是杯水车薪。我下意识地又把车骑向了那个熟悉的建材市场门口。刚停稳,就有人过来问价:“师傅,去西郊钢材批发市场,走不走?”
“走!”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下。报了个价,对方爽快地上了车。我拧动油门,摩托载着沉重的负荷和心事,汇入车流。
送完这一单,我靠在摩托上,望着市场门口进进出出、扛着板材、行色匆匆的工人,心里却像长满了荒草。女儿缠着创可贴的手指,和她那句“键盘磨穿了三层贴膜”的话,反复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忽然想起她大学好像学的是设计相关?具体什么专业我竟一时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她说过跟工程沾点边。
鬼使神差地,我掉转车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她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单间——离公司近些,她平时加班晚了就睡那边。房东老太太认得我,叹了口气,把钥匙给了我。
推开那扇薄薄的房门,一股混合着泡面、旧书和淡淡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墙角立着一个简易布衣柜。最显眼的,还是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散落着几本翻旧了的销售技巧书和厚厚的产品参数手册。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个拥挤的空间,最终停留在床底下。那里塞着一个看起来很久没动过的、落满灰尘的大号硬纸板箱。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我。我费力地把那个沉重的箱子拖了出来。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箱子上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废稿”。
我撕开已经有些脆弱的胶带,打开了箱子。
里面没有杂物,没有旧衣服。只有厚厚一沓用大号A2纸画的图纸!一张又一张,整齐地叠放着,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翻看已经有些磨损起毛。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张。
图纸上用清晰的铅笔线条绘制着复杂的结构。不是简单的方块,而是有着精确角度、巧妙卡扣和加强筋的铝模板拼接单元。每一个部件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长度、角度、厚度、承重系数……旁边还用小字写着注释:“此处连接点应力集中,建议增加三角支撑板”、“标准件通用性考虑,此卡槽可兼容三号、五号模板”……字迹工整而有力,透着一种专注和专业。
我一张张翻下去。每一张图纸都展现着不同的设计方案,有的侧重轻量化,有的强调周转次数,有的优化了拼接效率。图纸的右下角,都有一个相同的铅笔签名:林晚。签名的旁边,无一例外,都盖着一个刺眼的红色印章,或者用粗粗的红笔写着两个冰冷的大字:“废稿”。有些图纸的空白处,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铅笔痕迹,似乎是反复修改计算的草稿,最终又被狠狠擦去。
我捧着这些图纸,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冰冷的纸面触感下,却仿佛能触摸到女儿无数个深夜伏案的体温,能感受到她每一次落笔时的专注,每一次被盖上“废稿”时那无声的失落。这些被尘封在床底、被标记为“废”的图纸,此刻在我手中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它们不再是废纸,而是女儿被现实粗暴碾碎的才华、被深埋的梦想,是那二十多万学费背后,我们从未真正看清的、属于她的光亮。
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像有生命一样灼痛了我的眼睛。那些“废稿”的红印,像一个个无声泣血的烙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胸腔里翻腾,顶得我喉头发哽。我猛地合上纸箱,把那些沉重的图纸重新封存起来,动作近乎粗暴。灰尘再次扬起,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走出女儿的小屋。楼道里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明明灭灭。回到自己那个同样狭小的家,林晚依旧蜷在沙发上,姿势都没怎么变,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我把那个落满灰尘的纸箱,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放在了她面前的旧茶几上。箱子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晚空洞的眼神终于动了动,迟缓地聚焦在箱子上。当她的目光触碰到箱子上那个潦草的“废稿”字样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掠过一丝被猝然揭穿秘密的惊慌和深重的难堪。
“爸……”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翻我东西?”
我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直接掀开了纸箱的盖子。那些被尘封的图纸,那些凝结着她心血与才智却被判为“废品”的蓝图,赤裸裸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这些,”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在砂石路上拖过重物,“就是你在中南神箭,搞的‘电子商务’?”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从紧咬的牙关里破碎地溢出。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胸前的衣襟。
“不是的……爸……”她哭着摇头,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和绝望,“我……我递过……很多次……给技术部……给总监……他们……他们看都不看……说不需要搞设计的……说销售……只需要会说话术……只需要把标准模板卖出去……” 她抬起手,指着那堆图纸,手指上缠着的创可贴格外刺眼,“这些……没用……都是废的……只能……只能堆在床底下……”
“废的?”我猛地拔高了声音,像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出口,滚烫的熔岩喷薄而出,“谁说是废的?!中南神箭那帮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说了不算!你爸我说了也不算!” 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那些精确的线条和复杂的数字上,“它!这些图!它自己说了算!你熬了多少夜画出来的心血,它自己知道!”
我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种混合着愤怒、心痛和某种决绝的情绪在血管里奔涌。目光扫过女儿泪痕交错的脸,扫过她伤痕累累的手指,最后钉在那个写着“废稿”的箱子上。一个念头,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冲破了一切犹豫和恐惧,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
“明天!”我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林晚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明天一早,”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爸陪你去工地!不是去卖嘴皮子!是去卖你的‘废稿’!把你画的这些模板,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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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林晚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我身后。箱子里装着那些被标记为“废稿”的图纸,它们不再是被尘封的耻辱,而成了我们此刻唯一的武器和希望。她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下的青黑依旧浓重,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一小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混杂着深深的忐忑。
我们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奔向了城市东边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的一片巨大工地——“时代云邸”。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移动。打桩机的轰鸣声、金属碰撞的哐当声、工人粗粝的吆喝声,汇聚成一股原始而充满力量的交响曲,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水泥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林晚显然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混乱的场面震慑住了,抱着箱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眼神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巨大的现实冲击下摇曳不定。
“爸……这里……能行吗?”她的声音淹没在工地的喧嚣里,带着明显的胆怯。
“怕什么!”我吼了一嗓子,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显得洪亮,既是给她打气,也是在给自己壮胆,“图纸揣怀里能发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找人!”
我拉住一个推着小车匆匆路过的工人:“师傅,麻烦问下,管事的工头在哪块?”
工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指了个方向:“那边!蓝色工棚!老张头!”
蓝色工棚门口,一个穿着沾满泥点迷彩服、身材敦实、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对着几张图纸大声嚷嚷,唾沫星子飞溅,显然火气不小:“……这拐角!这承重节点!用标准板根本卡不严实!拆了装装了拆,返工多少次了!工期耽误了算谁的?!材料损耗算谁的?!”
他面前两个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一脸为难。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林晚,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径直走了过去。
“张工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
老张头猛地转过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带着被打断的不耐烦:“谁?什么事?没看正忙着吗!”他目光扫过我,又扫过抱着大箱子、显得局促不安的林晚,最后落在那廉价的纸箱上,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语气更冲了,“推销的?没空!工地重地,闲人免进!”
“不是推销!”我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我们是来解决你图纸上这个拐角问题的!”我指着老张头刚才敲打的那处图纸节点。
“解决?”老张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们这对“奇怪组合”——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夹克、风尘仆仆的老头,一个脸色苍白抱着破纸箱的年轻姑娘,“你俩?搞笑的吧?我这标准板都卡不好,你们能有什么办法?用嘴吹上去?”
林晚被老张头充满怀疑和不屑的目光刺得瑟缩了一下,抱着箱子的手更紧了,头也垂得更低。
“丫头!”我猛地回头,吼了她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图纸!拿出来!给张工头看看!”
林晚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我。她看到了我眼睛里燃烧着的、近乎凶狠的信任和逼迫。那眼神像一剂强心针,也像最后通牒。她咬紧了发白的下唇,眼中那点忐忑被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瞬间压了下去。她不再犹豫,飞快地打开纸箱盖子,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在那厚厚一沓图纸中精准地翻找起来。
纸张哗啦啦作响。几秒钟后,她抽出了一张图纸!正是那张我昨晚看到过的、专门针对复杂拐角设计的铝模板节点图!图纸清晰地展示着带有特殊角度卡榫和嵌入式加强筋的拼接单元,旁边标注着精确的尺寸和力学参数。
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上前,将那张图纸直接递到了老张头眼皮底下。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张工,您看……这个地方……如果用这种带内嵌式三角支撑和四十五度双向卡槽的异形板……一次成型……不用返工……承重也够……”
老张头原本不耐烦和轻蔑的表情,在目光接触到图纸上那些精准、巧妙又极具实用性的线条和标注时,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眉头从紧锁变成了惊疑地挑起。他一把夺过图纸,动作近乎粗鲁,拿到眼前,凑近了仔细看。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灰的手指,在图纸上那些复杂的力学参数和结构细节上快速地划过。
时间仿佛在工棚门口凝滞了几秒,只有远处打桩机沉闷的咚咚声还在持续。林晚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老张头的脸,等待命运的宣判。
老张头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怀疑和焦躁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不再看林晚,而是猛地转向旁边那两个一直低头挨训的技术员,声音因为激动而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和急切:
“小陈!小王!快!快过来看!看看这个!这节点!这承重计算!这卡槽设计!” 他兴奋地用粗大的手指用力戳着图纸上林晚设计的关键部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技术员脸上,“这丫头!这丫头画的!这他妈比你们俩研究生搞出来的玩意儿强多了!这才叫懂行!懂结构!懂力学!懂我们工人怎么干活!”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再次盯住林晚,刚才的不屑和轻视荡然无存,只剩下急切和兴奋:“姑娘!你这图纸……还有没有别的?快!都拿出来看看!你这异形板,能定制吗?工期紧得要命!能搞出来吗?价格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