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八)(228)(1 / 2)

铝月亮(八)

手机屏幕彻底熄灭,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埋葬了我三年积攒的所有卑微与挣扎。碎裂的纹路在黑暗中狰狞,死死嵌在我颤抖的掌心里,硌得生疼。泪水汹涌得无法控制,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流进干裂的嘴唇,又咸又涩。喉咙里堵着硬块,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未愈的伤口,剧痛混合着灭顶的心痛,几乎将我撕碎。

“爸!爸!你看着我!别吓我!” 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和巨大的恐慌,她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冰凉的指尖传递着她同样剧烈的颤抖。她慌乱地试图掰开我紧攥着手机的拳头,可那碎裂的屏幕仿佛已经焊死在我的皮肉里。“医生!医生快来啊!”

刺耳的警报声尖啸着划破病房的死寂!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大褂的身影迅速围拢过来。刺眼的手电光扒开我的眼皮,冰冷的听诊器贴上我的胸膛。

“心率过速!血压飙升!氧饱和急剧下降!情绪剧烈波动诱发的!” 医生的声音急促而严厉,“镇静!快!5g地西泮静推!吸氧流量加大!家属!立刻出去!”

“爸——!” 林晚的哭喊被护士强硬地拉开。

“出去!你想害死他吗?!” 护士的呵斥像一记重锤。

门被关上的瞬间,我看到女儿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脸在视野里消失。随即,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一股沉重的力量猛地拖拽着意识,坠向更深的、无梦的黑暗深渊。

……

再次恢复意识时,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床头监护仪幽幽的蓝光和“嘀……嘀……”的冰冷节奏。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胸口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费力。口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爸……” 一个极度疲惫、带着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眼珠。林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生气,脸色苍白得透明,眼下的青黑如同浓墨晕染,嘴唇干裂起皮。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皱巴巴的,沾着灰尘和泪痕。她看到我睁眼,憔悴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微弱的光,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担忧和恐惧覆盖。

“爸……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仿佛稍微大一点声就会惊碎什么。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被我拖入深渊的女儿,心脏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控制的恐惧,投向床尾——那个装着秘密的帆布包还在原地,包口敞着,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林晚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床尾,弯下腰,极其小心地将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从帆布包里拿了出来。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或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她拿着手机,走回床边坐下。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那些狰狞的裂痕。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和她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极其艰难地、用一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嘶哑声音说道:

“爸……我……我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眼睛死死盯着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

“从……从第一个500块开始……” 她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落,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过去,“那天晚上……我在电脑前……阿里旺旺的提示音吵得我头疼……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银行短信……‘林建国向您转账500元’……备注……生活费……”

她的声音哽住了,肩膀微微颤抖。

“我……我当时就懵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2700的底薪……爸你……你哪来的钱?还……还每五天就给我打500?我……我冲到窗边……往下看……楼下路灯那么暗……可我还是……还是看到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你……你跨在那辆破摩托上……车头灯的光圈里……全是飞舞的灰尘和虫子……你摘了头盔……头发被汗打湿了……贴在额头上……脸上……全是灰……还有水……不知道是汗还是雨……你拿着那个……屏幕碎得不成样子的旧手机……手指头……那么粗……笨拙地在屏幕上戳着……戳了好几下……才把那个‘500’转出来……”

她的描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还原了我那些深夜里的狼狈和卑微!

“我……我当时……我就想冲下楼去……” 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我想问你!爸你疯了吗?!你白天在工地扛大包还不够累吗?!晚上还要去骑摩的?!你身体还要不要了?!那二十万学费!是我自己选的!是我没本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这样!不用……”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压抑着汹涌而上的哽咽,肩膀剧烈地耸动。

“可……可我……我没敢下去……” 过了许久,她才松开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绝望和自嘲,“我……我懦弱!爸!我太懦弱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冲下去……要是戳破了……你……你会更难堪……更自责……你会觉得……觉得是你没本事……才让我读了那个没用的民办大学……才让我找不到好工作……才让我……才让我在电脑前……像个废物一样敲‘老板在吗’……”

她抬起泪眼,看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愧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爸……我……我只能装不知道……我只能……只能拼命地……想接单……想拿提成……我想证明……证明我能行……我想快点……快点赚到钱……把那些……把那些你深更半夜……用命换来的500块……都还给你……都攒起来……让你再也不用去骑那破摩托……再也不用……再也不用在路灯底下……对着那个碎屏手机……戳那些数字……”

她终于泣不成声,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