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十四)(234)(2 / 2)

画什么呢?

眼前,是养老院窗外那片宁静的绿意。草坪,榕树,远处低矮的楼房轮廓。可这些,似乎都无法触动笔尖。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那座巨大的、敞开的银色穹顶!那流畅如星辰轨迹的骨架线条!那精密咬合、如同宇宙奥秘般的平衡轨道节点!那被冰冷金属温柔托举而出的、无垠纯净的苍穹!

那景象是如此清晰,如此壮丽,带着金属的冷冽和梦想的温度,深深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带着迟疑,带着久未执笔的生涩,带着手臂肌肉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第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条,出现在了洁白的纸面上。它软弱无力,甚至有些丑陋,完全无法勾勒出脑海中那宏伟轮廓的万分之一。

我皱紧了眉头,额角渗出汗珠。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试图控制那该死的颤抖。铅笔在磨砂板面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一次,失败。纸面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墨点。

两次,线条依旧歪斜。

三次……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胸腔开始传来熟悉的闷胀感。我颓然地放下笔,靠在藤椅柔软的靠背上,闭上眼,粗重地喘息着。阳光刺着眼皮,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光。

就在那股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吞噬时,指尖触碰到了膝头那光滑冰凉的铝拐杖。那熟悉的、沉甸甸的金属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沮丧的迷雾。

铝……

冰冷的,坚硬的,可塑的,却能托举起整片星空的……铝。

这支撑着我身体、此刻又托举着我笨拙梦想的拐杖,这拐杖上承载绘图板的精巧关节……它们,不正是女儿梦想的微缩结晶吗?它们冰冷的外表下,流淌着的,不正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永不屈服的热血吗?

一股奇异的暖流,混合着微弱的电流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缓缓流经手臂,最终汇入胸腔。那颗带着冰冷支架的心脏,仿佛被这股暖流轻轻包裹、抚慰。闷胀感奇迹般地消退了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力量感,悄然滋生。

我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向膝头的白纸。这一次,不再试图去描摹那宏伟的穹顶轮廓。

笔尖重新落下。不再追求流畅的弧线,不再强求精准的比例。只是顺应着手臂那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颤抖,顺应着心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对冰冷金属与温暖力量的理解。

线条是笨拙的,断断续续的。描绘的,是记忆中那巨大穹顶骨架的一个小小局部——一个连接着放射桁架与环形基座的、带有巧妙自锁卡榫的节点。笔触生涩,甚至有些歪扭,就像饱经风霜的老树根。但我画得异常专注,异常缓慢。铅笔在磨砂板面上摩擦的沙沙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旋律。

阳光在阳台上缓缓移动,从我的膝盖,移到了小圆桌的一角。藤椅的阴影被拉长。洁白的A4纸上,那个由颤抖而笨拙的线条构成的节点草图,逐渐清晰起来。它不完美,甚至有些丑陋,却带着一种原始而顽强的生命力,如同从坚硬的冻土里挣扎着探出的第一抹新芽。

当我终于放下笔,长长地、带着满足的疲惫舒了一口气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膝头的绘图板上,那幅小小的、歪扭的节点草图,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沉静的微光。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誓言,也像一个笨拙而深情的回应——回应着那轮高悬在远方天际、由冰冷铝材与滚烫梦想共同浇筑而成的,永不坠落的“铝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