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十五)(235)(2 / 2)

“手……手抖……也没关系……”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更哑了,眼里的水汽瞬间凝聚成珠,却倔强地悬在长长的睫毛上,不肯落下,“真的……爸……没关系……”

她仰望着我,那双曾经在工地废墟前力挽狂澜、在星海会议室里舌战群雄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最纯粹、最不加掩饰的痛惜。那眼神,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瞬间映照出我此刻所有的狼狈、不甘和深藏的恐惧。也像一把最温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层层包裹的、名为“尊严”的硬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脆弱。

一种巨大的酸楚,混合着被理解的暖流和被看穿的羞赧,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的沟壑急速滑落,滴落在她覆在我手背上的手背上,也滴落在膝头那冰冷的铝制绘图板上。

“晚……晚……”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我像个无助的孩子,反手死死抓住女儿温热的手,仿佛那是溺水中唯一的浮木。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林晚没有挣脱,反而用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将我的那只颤抖冰冷的手紧紧包裹在她温热的掌心里。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她苍白的脸颊。

“爸……对不起……”她把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是我……是我太忙了……是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逼着你……逼着你……”

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那些积压的、在无数个工地的深夜、在无数个伏案的不眠之夜里被强行压抑的愧疚、担忧和无力感,在这一刻,在她父亲最脆弱无助的时刻,终于冲破了坚强的外壳,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我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感受着她因为哭泣而同样剧烈的颤抖。巨大的心痛瞬间压过了自身的无力感。我抬起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极其笨拙地、颤抖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像很多很多年前,她摔疼了膝盖,趴在我怀里哭时那样。

“不……不怪你……晚晚……”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爸……爸没用……”

“不!”林晚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倔强,她用力摇头,打断了我的话,“爸!你有用!你一直都在!没有你……没有你那些深更半夜的500块……没有你……没有你在我病床前……我……我早就……”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更紧地攥住我的手,仿佛要将她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来。她眼中的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磐石般的坚定。

“爸,”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泪水和哽咽,“看着我。”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她。

“你不需要再画什么图纸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字字千钧,如同冰冷的铝材在宣告它的存在,“你的图纸,早就刻在这里了!”

她松开一只手,用力地、重重地拍在了自己的心口!

“没有你,就没有我的‘铝月亮’!没有你那些500块撑着我熬过键盘磨穿的日子,没有你在病床前死死抓住我的手,没有你……没有你给我的这条命……我林晚,早就被那2700块的工资磨成灰了!哪还有什么星空穹顶?哪还有什么星空之眼?!”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印,烫得我灵魂震颤!

“爸,”她俯下身,额头再次抵上我们交握的手,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所有风雨后的疲惫和澄澈,“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在这里,好好地晒太阳,好好地呼吸,好好地……活着。让我能看见你,让我回家的时候……有地方叫一声‘爸’……这就够了。这就比……比所有的图纸……所有的月亮……都强!”

她的泪水再次汹涌,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手背,也烫穿了所有的不甘和挣扎。

阳光透过敞开的玻璃门,暖洋洋地洒满整个阳台,笼罩着藤椅上蜷缩的、哭泣的父女。膝头那块冰冷的铝制绘图板,在泪水的浸润和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奇异而温暖的微光。绘图板上,那张歪扭的节点草图,和旁边几张洁白的纸页,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不再代表失败或空白。

它们只是沉默地见证着,见证着那轮由冰冷铝材与滚烫血脉共同浇筑、历经磨难却永不坠落的“铝月亮”,其最核心、最坚韧、最不可替代的“节点”——从来都不是图纸上的线条,而是这紧紧交握、在泪水中完成最终链接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