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熟悉的家,陈静茹没有立刻坐下休息。她径直走到阳台。窗台上,那些预备着随她搬家的多肉盆栽,在午后的阳光里生机勃勃。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盆“乙女心”肥厚饱满的叶片,触感微凉而踏实。
“不走了。”她低声说,像是对花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小敏愣住:“姨?那养老院……”
“不去了。”陈静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她环顾着这个虽然老旧、却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处处透着主人气息的小屋,“这里每一寸地方,都按我的心思摆布,每一口空气,都呼吸得自在。”
决心一旦定下,行动便雷厉风行。陈静茹开始着手改造她的“老窝”。她拿出多年积蓄的一部分,请了专业的适老化改造团队。曾经需要踮脚才能打开的老式吊柜,换成了伸手可及的升降拉篮;光滑的瓷砖地面,铺上了防滑系数极高的软木地板;卫生间里装上了稳固的扶手和舒适的淋浴椅;床头、客厅都安装了触手可及的紧急呼叫按钮,直连社区的居家养老服务平台。
最大的工程是阳台。那个她最钟爱的空间,被加装了坚固的防护栏,地面也做了防滑处理。花架重新设计,高度适宜,让她侍弄花草时无需费力弯腰。改造后的阳台,安全、敞亮,绿意盎然依旧,更多了几分从容。
小敏看着姨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人,看着她把每一处改造细节都安排得妥帖舒适,看着她站在焕然一新的阳台上,给那株经历风雨、断茎重生的玉树浇水时,脸上那份由衷的宁静和满足,心中百感交集。她终于明白,姨妈要的从来不是依赖某个机构或某个人,她要的,是这份“一切尽在掌握”的安心与自由。
社区新成立的“邻里守望”小组上门登记信息时,陈静茹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她的“适老堡垒”,并爽快地签下了互助协议。负责登记的年轻社工小姑娘一脸惊叹:“陈老师,您这儿弄得比我们推荐的样板间还周到!太厉害了!”
陈静茹只是笑笑,递过去一杯刚泡好的清茶。
深秋的一个周末,秦默然老先生竟托人辗转问到了地址,亲自登门拜访。老先生站在改造后明亮舒适的客厅里,目光很快被书桌玻璃板下那张获奖证书和旁边那幅《虬枝新绿》的复制小样吸引。他凝视良久,又踱步到阳台,看着那满目葱茏和在防滑地板上摆放得恰到好处的花草,尤其是那盆已然枝叶丰茂、断痕处新枝勃发的玉树,眼中满是激赏。
“好!好!”秦老连声赞叹,不知是在赞画,赞花,还是赞这屋子里的主人,“静茹啊,你这才是真的‘安居’!有根,有骨,有生气!比那些金玉其外的养老院强百倍!”他兴致勃勃地拉着陈静茹聊画,聊花,聊晚年心境,末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看你也别叫什么‘老年大学’了,就在你这宝地开个小班,教教我们这些老家伙画画养花,修身养性,我看比什么都强!”
这个提议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陈静茹的心田。
冬日的暖阳透过改造后宽大明亮的阳台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整个空间烘烤得暖意融融。阳台角落,一张宽大的原木书桌摆放妥当,上面铺着雪白的毛毡,笔墨纸砚陈列有序。桌前,几位银发老人围坐,神情专注。陈静茹穿着一件素雅的深青色毛衣,站在桌前,手持毛笔,正从容不迫地演示着一株兰草的画法。笔锋流转,墨色浓淡相宜,叶片舒展飘逸。
“看,这一笔下去,要干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员耳中,“如同做人,该立住的时候,笔锋就不能软。”笔尖在宣纸上提按转折,一株清雅孤高的兰草便跃然纸上。阳光照在她花白的鬓角,映着温润的光泽,她专注的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沉静而有力。
课间休息,老人们围坐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喝着陈静茹泡的陈皮普洱。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只有阳光流淌和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大家聊着画,聊着各自养的花草,也聊些家长里短,气氛轻松而融洽。没有养老院那种刻意的热闹,也没有被管理的拘束,只有一种同气相求的舒适自在。
一位刚加入不久、曾因老伴去世郁郁寡欢的赵阿姨,看着自己笔下虽显笨拙却努力挺立的兰草,又看看身边谈笑风生的老伙伴们,再望向在阳光里安静侍弄着一盆石生花的陈静茹,忽然轻声对旁边的小敏说:“闺女,以前我总怕一个人待着。现在在你姨这儿待半天,心里头啊,竟比在儿子家一屋子人时还敞亮,还踏实。”
小敏看着姨妈。她正微微弯着腰,用一把小镊子,极其专注地清理一株生石花缝隙里的微尘。阳光勾勒着她清瘦却挺拔的背影,那背影投在满室绿意和欢声笑语之上,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峦。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交织着涌上小敏的心头,最终化为眼底湿润的释然和骄傲。
陈静茹似乎感觉到了目光,直起身,回头望来。她手里还捏着那把小镊子,指尖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土。看到小敏微红的眼眶和赵阿姨脸上舒展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满室温暖的阳光和蓬勃的绿意,对着她们,也像是对着窗外那辽远澄澈的冬日晴空,极淡、却无比真实地,莞尔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孤芳自赏的清冷,只有一种深深扎根于自己选择的土壤后,从内里生发出来的、平和饱满的暖意。一花独放,不争春光,却自有一方天地,在凛冽的季节里,稳稳地托住了属于自己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