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豆腐(290)(2 / 2)

当张强揉着惺忪睡眼打开院门,看到门外形容枯槁、满身狼狈的陈宇时,惊得睡意全无:“陈宇?你……你这是咋了?”陈宇嘴唇干裂,喉咙火烧火燎,只挤出几个嘶哑的字:“强子……借我十块钱。” 张强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心头一紧,没多问,赶紧回屋拿了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塞到他手里,又硬拉着他进屋,让母亲给他盛了碗热腾腾的稀饭,塞了两个馒头。陈宇机械地吞咽着,味同嚼蜡。张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家里……” 陈宇猛地放下碗筷,动作大得吓人,碗里的稀饭晃荡出来。他低着头,避开张强关切的目光,声音低哑得像砂纸摩擦:“没事……谢了。” 说完,他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转身疾步离开了张强家温暖的小院。

镇上的供销社刚开门不久,空气里弥漫着化肥和铁器混合的刺鼻气味。柜台后面,售货员打着哈欠。陈宇径直走过去,将那张攥得汗湿的十块钱递过去,声音平板,没有一丝波澜:“买瓶农药。”售货员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啪”地放在柜台上:“三块五。” 找零的六块五毛钱,陈宇看也没看,胡乱塞进了裤子口袋。他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标着骷髅头的瓶子,转身就走,脚步快得有些踉跄。

他朝着村子西面那座最高、最荒凉的山走去。那座山叫“鹰愁涧”,连最矫健的山鹰都罕至,嶙峋的怪石像魔鬼的獠牙,深不见底的沟壑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阴冷雾气。荆棘撕破了他的裤脚,在腿上划开一道道血痕,他浑然不觉。他手脚并用地攀爬,最终在一块突出悬崖、俯瞰深渊的巨石上停了下来。山风呼啸着掠过,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低头,看着脚下翻滚的灰白色雾气,深不见底。

他拧开农药瓶盖,一股极其刺鼻、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猛地冲了出来,弥漫在清冽的山风里。他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仰起头,对着瓶口,将那些粘稠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液体,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辛辣、灼烧感瞬间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剧烈的恶心和无法形容的绞痛立刻席卷了他。瓶子从他手中滑落,在岩石上撞得粉碎,残留的褐色液体像肮脏的血,慢慢渗进石缝。他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翻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像一只被踩碎了内脏的鸟。视野迅速被翻腾的黑雾吞噬,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最后一丝残存的念头,竟是磨盘里那团糊死的、散发着豆腥气的糟粕。原来,那就是他的一生。

六块五毛钱,连同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找回的零钱,一分不少,静静躺在他裤子的口袋里,被身体最后的抽搐压得平平整整。

陈家发现陈宇一夜未归时,太阳已升得老高。起初陈建国只当儿子使性子跑出去躲懒,骂骂咧咧了几句。直到午饭时分仍不见人影,林秀芬才慌了神,声音带着哭腔:“他爹……宇伢子……不会真……”陈建国心头也是一跳,嘴上却更硬:“死?他有那个种?指不定躲哪个旮旯里装死呢!”话虽如此,他还是黑着脸出门,在村里村外、田埂水塘边吼了几嗓子陈宇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几声懒洋洋的狗吠和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

一天,两天,三天……陈宇像一滴水蒸发了。村里开始有了各种猜测和议论。陈家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人,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记录。搜寻的队伍在附近的山林水塘象征性地转了几圈,最终一无所获。希望如同燃尽的柴火,一点点熄灭。林秀芬的眼睛迅速凹陷下去,整日里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仿佛那是儿子留下的唯一念想。陈建国则变得更加沉默和暴躁,烟抽得更凶,对着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都能莫名其妙地吼上半天,仿佛要把心底那越来越沉重的恐惧和悔恨吼出去。灶房角落,那盘推了一半的石磨,磨膛里糊死的豆渣早已腐败变质,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酸馊气味,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无声地嘲弄着这个陷入死寂的家。

一个多月后,已是盛夏尾声。山脚下李老栓家的几只芦花鸡连着几天没回窝。这天清晨,他骂骂咧咧地爬上鹰愁涧半山腰寻找。浓密的灌木丛里,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栽倒。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嗡”地一声炸开。李老栓捂着鼻子,壮着胆子用树枝拨开荆棘,一具高度腐败、面目全非的尸体赫然蜷缩在乱石杂草间!深蓝色的旧汗衫,黑色的裤子……李老栓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下山,惊叫声划破了沉闷的村庄:“死人啦!鹰愁涧……死人啦!”

警笛凄厉地划破了山村的宁静。警察封锁了现场。法医艰难地进行着初步勘查。尸体腐败严重,但口袋里那叠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皱巴巴却分文不少的零钱——六块五毛,成了最刺目的物证。旁边,一个深棕色的农药瓶碎裂在地,瓶身的骷髅标记狰狞可怖。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最终无可避免地传到了陈家坳。

陈建国和林秀芬是被村干部和警察带到山脚下的。当得知尸体位置和口袋里的钱数时,林秀芬双腿一软,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哭不出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陈建国如遭雷击,直挺挺地僵在原地,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上山的小路,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留下五道清晰的血痕。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像疯了一样抽打着自己,浑浊的老泪终于混着嘴角的血丝汹涌而出,整个人佝偻着,剧烈地颤抖,最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哀嚎,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布满碎石的山路上。

就在陈宇的尸骨被收敛下山的第二天,高考成绩揭晓了。邮递员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将一份薄薄的成绩通知单送到了陈家。彼时,陈建国正麻木地蹲在院子里磨着镰刀,刺耳的“霍霍”声掩盖了一切。林秀芬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用冰冷数字打印出来的总分上。

那个数字,清晰地显示着:离重本线,仅仅一分之差。稳稳当当,是二本里拔尖的分数。

空气凝固了。灶房里,那盘青石磨依旧沉默地蹲在角落。磨膛里,一个多月前糊死的豆渣早已板结干裂,变成一块块黑褐色、散发着顽固恶臭的硬痂,死死地嵌在石头的纹理里,抠都抠不掉。那恶臭无声地弥漫开来,混合着院子里陈建国磨镰刀发出的、单调而绝望的“霍霍”声,弥漫在整个死寂的院落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秀芬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指甲深深掐进了纸里,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她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鹰愁涧。山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儿子的名字,想告诉他自己考上了,考得很好……可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像濒死的风箱。她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向那盘散发着恶臭的石磨,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徒劳地去抠磨齿间那些早已板结发臭、如同凝固血迹般的干硬豆渣。抠一下,再抠一下……指甲劈裂了,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入那恶臭的黑垢里,她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绝望地抠着。浑浊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肮脏的磨盘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

院墙外,不知谁家的收音机信号不稳,滋滋啦啦地响着,一个欢快得近乎刺耳的女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丰收……喜悦……新生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