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二)(334)(2 / 2)

她颤抖着拿起药瓶,跑到客厅,打开那个她为母亲精心准备的、贴满标签和提醒便签的药盒。她一层层翻看,终于在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堆被揉成团的药片。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正是她每天分给母亲的那些药!

母亲根本没有吃药!她偷偷把药藏起来,揉成了团!

为什么?

是抗拒?是害怕?还是……不想再“麻烦”女儿去买药、分药、提醒吃药?那句“天天问烦不烦”的斥责,是否也让她连吃药都变成了不敢言说的负担?

这个发现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小满。她瘫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瓶和那些被揉捏变形的药丸,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几乎将她吞噬。母亲在用她仅存的、混乱的意志,无声地“保护”着女儿,哪怕是以牺牲自己的健康为代价。而她,却沉浸在自己的疲惫和烦躁里,对此一无所知。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滑落。这份迟来的理解,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窗外的向日葵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金黄的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像未干的泪痕。小满望着它们,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念头在心中渐渐清晰。她不能让母亲的这份爱,连同那些被遗忘的痛苦和她的悔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时光里。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母亲,也为了救赎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向书桌,翻开了那本承载着母亲生命片段的笔记本,指尖抚过那些温暖的文字。然后,她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光标在空白的屏幕上闪烁,像一颗等待跳动的心。她深吸一口气,敲下了第一行字:

《向日葵:被遗忘的十七次回答》

文字从指尖流淌而出,不再是冰冷的项目报告或广告文案,而是饱含血泪的回忆与忏悔。她写母亲年轻时的辛劳,写幼时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写那一次次关于向日葵的问答里蕴含的温柔;也写病魔如何悄然侵蚀那个坚强的女人,写自己的疏忽、疲惫和那声无法挽回的呵斥;写那本意外发现的笔记本带来的震撼,写那瓶被藏起的药片所揭示的、母亲沉默而绝望的爱与退让。

写作的过程是痛苦的,每一笔都像是在揭尚未愈合的伤疤。她常常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伏在键盘上泣不成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母亲强撑的笑容、欲言又止的眼神、日渐沉默的身影,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刺痛着她的神经。但她强迫自己写下去,仿佛只有将这沉重的罪与罚、爱与痛都倾泻出来,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

她不仅仅是在记录,更是在重新审视、理解和哀悼。她意识到,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不仅是体力的付出,更是对耐心极限的挑战,是一场与遗忘对抗的、注定失败的漫长告别。而在这场告别里,她曾经迷失了方向,遗失了最宝贵的耐心。

文章写完初稿时,已是深夜。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一个关注认知障碍症家属互助的论坛上,匿名发布了这篇文章。她没有期待什么,只是觉得,这或许是她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一点事了——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个爱问向日葵的老太太,曾经多么深爱她的女儿;也让那些和她一样在照护路上挣扎疲惫的人知道,他们的感受并不孤单,但请务必,再耐心一点,因为那被病魔折磨的亲人,可能正承受着比他们想象中更深的痛苦和不安。

发完文章,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夜色深沉,院子里的向日葵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但那抹金黄仿佛已烙印在她心底。

母亲走了,带着她无法弥补的遗憾。

向日葵依然在。

而她的忏悔与成长,才刚刚开始。

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只是,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永远带着一株金黄的向日葵,和那十七次未能好好回答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