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四)(336)(2 / 2)

“小满…”他声音很轻,带着试探,“这…这花籽…是不是…该种下了?我看…看节气好像差不多了…” 他不太懂农时,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妻子喜好的执着。

小满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着父亲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希冀。她想起母亲笔记本里关于她幼年与向日葵的温暖记录,想起父亲讲述的“桂兰总说看着向日葵就有盼头”的话。

“嗯。”她合上电脑,“明天吧,明天天气好,我们一起种。”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朗春日。阳光暖暖地洒在院子里,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林建国显得格外激动,一大早就把花籽拿出来,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笨拙地用他那双布满老茧、伤痕和岁月痕迹的手,一颗一颗地挑选着最饱满的籽粒。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竟有几分奇异的宁静。

小满拿来小铲子、水壶和一个小木牌。她蹲在曾经母亲种植向日葵的地方,开始松土。泥土湿润而芬芳,带着生命的气息。林建国也挣扎着想要蹲下帮忙,但假肢的限制让他动作笨拙而危险。小满按住了他:“你坐着,把籽给我就行。”

父亲像个虔诚的信徒,将精心挑选的花籽,一颗一颗,郑重其事地放到小满摊开的掌心。小满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和小心翼翼。她接过花籽,在松软的泥土里挖出一个个小坑,将代表着母亲、代表着破碎过往、也代表着渺茫未来的种子,轻轻放进去,再温柔地覆上泥土。

每一粒种子的埋入,都像是一次无声的仪式。埋葬过去?还是播种希望?小满说不清。她只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母亲的目光正透过云层,温柔地注视着这一切。

最后,小满在小木牌上工整地写下:

「记忆向日葵——献给陈桂兰」

她想了想,又在

「也献给所有在遗忘中守护爱的人。」

林建国看着那块木牌,嘴唇翕动,最终只是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

浇完水,小满扶着父亲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父女俩难得地没有感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他们沉默地看着那片新翻的、孕育着种子的泥土,看着旁边那株历经风雨、花盘依然倔强昂首的老向日葵。

“你妈…”林建国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目光悠远地望着那株老向日葵,“她是个…心里特别透亮的人…再难的日子,她看看这花,好像…就又能熬下去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很久的话,“当年…我跑…不全是因为怕拖累…是我…是我没脸见她…那场事故…是我…疲劳驾驶…害死了同车的工友老李…”

这个迟来了二十多年的、更残酷的真相,像一块巨石投入刚刚平静的水面。小满猛地转头看向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林建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我…我欠了老李家一条命…又欠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我…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怎么有脸…怎么有脸回来见你们?…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在矿上干最苦最危险的活…挣的钱…除了养活自己…都偷偷寄给老李的婆娘孩子了…我知道…这永远不够…永远不够啊…” 他佝偻着身体,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和无法解脱的自责。

原来,父亲的逃离,不仅仅是因为怯懦和怕拖累,还背负着更沉重的罪孽和人命的亏欠!母亲的坚韧背后,不仅是一个男人的缺席,更可能是一个女人独自承受着丈夫可能是“肇事者”的秘密?母亲知道吗?如果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独自抚养女儿,还要在女儿面前维护那个消失的父亲的形象?

小满感到一阵眩晕。母亲的形象在脑海中变得更加复杂而沉重。她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被双重愧疚压垮的老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命运的残酷是如何一环扣一环地碾过这个家。怨恨依旧存在,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炼狱里,母亲是,父亲是,她自己也是。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覆在了父亲那只因痛哭而剧烈颤抖、布满硬茧和伤疤的手上。那只手冰冷而粗糙,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

没有原谅。至少现在还没有。

只有一种沉重的、基于血缘的联结,和对命运无言的叹息。

阳光依旧温暖地洒在院子里,洒在新翻的泥土上,洒在那块写着“记忆向日葵”的木牌上,也洒在这一对伤痕累累、沉默相对的父女身上。

新的种子已经埋下。

旧的伤口仍在流血。

救赎的道路,比想象中更加崎岖漫长。但至少,他们此刻坐在一起,共同面对着这片承载着逝去与新生、罪恶与希望的土地。而那株老向日葵,在春风中轻轻摇曳,金黄色的花瓣边缘,闪耀着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