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声(二)(345)(2 / 2)

青山铺镇!爱心之家!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严振邦绝望的嘶喊,深深地、滚烫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猛地从冰冷的塑料椅上弹起来,椅子腿刮擦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再没有半分迟疑,我甚至没再看玻璃后面那个失魂落魄、涕泗横流的男人一眼,转身像一枚被点燃了引信的火箭,带着焚尽一切的焦灼和恐惧,冲出了阴森冰冷的探视间。玥玥!爸爸来了!

破败的院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两扇锈迹斑斑、红漆剥落殆尽的铁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楣上方,一块歪斜的、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破旧木牌在寒风中摇晃。“爱心之家”四个字,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心”字中间那一点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讽刺的黑窟窿。围墙低矮,裸露出里面粗糙的红砖,墙头狰狞地插满了碎裂的啤酒瓶渣,闪着不祥的寒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劣质饭菜的馊味、陈年尿臊和潮湿霉烂的沉闷气息,如同有形的实体,扑面而来,直钻鼻腔。

没有孩童应有的喧闹,只有一片死寂。死寂中,偶尔会毫无征兆地爆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呵斥,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又迅速被无边的沉寂吞没,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韵在阴冷的空气中震颤。

门房里,一个干瘦得像枯柴的老头蜷缩在一张破藤椅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跑调的戏曲。我几乎是用拳头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巨大的“哐哐”声惊得老头一个哆嗦,茫然地睁开浑浊的眼睛。

“找谁?”他隔着门缝,声音沙哑而警惕。

“王玥玥!我是她家里人!”喉咙火烧火燎,那个“爸爸”的称谓,在此刻显得如此艰难而讽刺。

“家里人?”老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慢吞吞地拉开旁边一扇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铁门,“登记!找哪个老师?孩子不能随便见!”

“我不找老师!我找王玥玥!她妈妈雷春燕送来的!现在!立刻!”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焦灼而失控地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老头被我吼得一愣,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和厌烦,但还是慢腾腾地翻开一本沾满油污的登记簿,枯瘦的手指在上面划拉着:“雷春燕……哦,是有这么个女娃娃……在……在二楼最西头那屋,跟大点的混住着……”他嘟囔着,合上本子,“等着,我去叫管生活的刘老……”

“等不了!”我猛地撞开那扇小铁门,不顾老头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叫嚷和阻拦,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冲破了牢笼的野兽,径直冲进了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院子!冰冷的泥水裹挟着枯叶溅上裤腿,那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地灌入肺叶。

“哎!站住!你干什么!反了你了!”老头的叫骂声在身后迅速远去。

我几步跨上通往二楼的露天水泥楼梯。楼梯陡峭狭窄,扶手锈蚀得如同朽骨,布满了蛛网。走廊阴暗狭长,如同怪兽的食道,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墙壁是大片大片剥落的墙皮,露出里面暗黄的底色,深褐色的水渍蜿蜒流淌,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众多孩子聚集却缺乏照料所形成的、浑浊而压抑的体息。

“玥玥!王玥玥!”我的喊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突兀地回荡,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厉和颤抖。

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细微的抽气声,似乎有无数只惊恐的眼睛在门缝后窥视,又迅速归于死寂。最西头那扇墨绿色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更深的黑暗。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推开!

“砰!”

门板重重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屋内的景象像一柄沉重的铁锤,裹挟着冰冷的绝望,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

这是一个狭长的大通间,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靠墙两排是锈迹斑斑的上下铺铁床,铁架子上污迹斑斑,床上的被褥颜色莫辨,肮脏不堪,胡乱地堆砌着。空气里那股馊臭霉烂的味道浓得几乎令人窒息。几个年纪参差不齐的孩子,穿着宽大不合体、颜色灰暗的旧衣服,像受惊的小兽般瑟缩在床边或墙角,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惊惶。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急切地扫过一张张陌生而呆滞的小脸。

没有!没有那张熟悉的、即使苍白也总带着点怯生生依赖的小脸!

心脏瞬间沉入冰冷的深渊,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喉咙!

“王玥玥呢?!”我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回音。

孩子们被我狂怒的样子彻底吓住了,惊恐地挤作一团,大气不敢出,眼神躲闪。角落里,一个看起来稍大些、约莫十一二岁、面黄肌瘦的女孩,怯生生地抬起瘦得像麻杆的手臂,指了指门外走廊的方向,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恐惧:“她……她刚才……被刘老师叫走了……去……去打扫后面的厕所了……她……她昨天不小心……打翻了饭盆……刘老师罚她……”

后面的厕所?!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猛地转身,像一阵旋风冲出房间,沿着那条如同怪兽食道般的走廊疯狂奔跑!走廊尽头,一扇通往楼后的小门半开着。我撞开那扇门,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脸上!

眼前是一个比前院更加荒凉破败的后院,堆满了建筑垃圾和枯枝败叶。角落里,一个用红砖和破烂石棉瓦潦草搭建的简易厕所孤零零地立着,臭气熏天。厕所门口,一个小小的、穿着单薄破旧灰色外套的身影,正背对着我,佝偻着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污秽不堪的破旧塑料桶。桶里是浑浊发黑、漂浮着秽物的脏水,沉重无比。她瘦弱的身体被压得向前弯曲,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呜咽,仿佛随时会被那重量压垮。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吹乱了她枯黄稀疏、毫无光泽的头发。那背影,单薄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脆弱得令人心碎。

“玥玥……?”我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那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手里沉重的脏水桶“哐当”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桶身破裂,污黑发臭的脏水如同肮脏的瀑布,猛地喷溅开来,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和那双早已裂开大口的旧布鞋,污秽的泥点甚至溅上了她苍灰的小脸。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一点点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那张小脸……那张曾经被我捧在手心、无数次亲吻、带着病弱红晕也依旧惹人怜爱的小脸,如今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下巴尖削得能戳人。皮肤是一种缺乏阳光的、死气沉沉的灰黄色,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然而,最刺痛我灵魂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如同盛满了星子、总是盛满了对我的依赖和甜甜笑意的、我无比熟悉的大眼睛,此刻像两口彻底干涸枯竭的深井,空洞、麻木、失焦,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底淤积着深重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般的恐惧。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辨认一个存在于遥远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又像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没有惊讶,没有委屈,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更没有……丝毫看到“爸爸”时该有的光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被彻底碾碎了所有希望后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空洞。

寒风卷过,吹动她褴褛单薄的衣角,布料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沾满污黑脏水的双手局促地、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左臂那过于宽大的袖口被蹭上去一小截,露出的、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处,赫然印着几道刺眼的、尚未消散的青紫色瘀痕!像几条丑陋而狰狞的毒蛇,死死缠绕在那脆弱的腕骨上!

“爸爸”两个字,曾经是她挂在嘴边最甜蜜的呼唤,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声音,此刻却像两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自己心脏的最深处,痛得我灵魂都在颤抖!那空洞麻木的眼神,那触目惊心的伤痕,那褴褛肮脏的衣衫,那瘦弱不堪的身体……严振邦在拘留所里嘶吼的“火坑”、“地狱”,老门卫的麻木不仁,大通间里令人窒息的绝望浑浊……所有的一切,在此刻汇聚成滔天的、毁灭性的巨浪,将我彻底淹没、击碎!

九万三千四百零八元?司法拘留?报复的快感?多么荒谬!多么微不足道!在这场由谎言和背叛开启、由自私和冷酷推波助澜的悲剧里,最终被碾碎在命运车轮最底层、在泥泞和污秽中挣扎的,不是严振邦,不是我,而是眼前这个无辜的、小小的孩子!是我倾注了九年全部心血、视若生命、却最终被我亲手(尽管非我本意,却难辞其咎)推进了这人间地狱的孩子!

巨大的、灭顶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海水,瞬间将我吞没。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踉跄着向前一步,看着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麻木得像一尊被丢弃的破败玩偶的小小身影,胸腔里积压的所有痛苦、愤怒、自责和撕心裂肺的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化作一声凄厉得如同泣血般的嘶喊:

“玥玥——!!”

声音带着血沫,撕裂了这破败后院死一般的沉寂,如同窗外那声声找不到归巢的杜鹃哀鸣,在凛冽的寒风中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