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建军。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额头青筋暴跳,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狼藉和吓得浑身发抖的小雅。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那积压了太久的、混杂着疲惫、怨气、无处宣泄的压力的熔岩,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最薄弱的突破口,轰然喷发。
“闹!一天到晚就知道闹!大的闹小的哭!没一个省心的!”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目光扫过哭闹的小宝,扫过惊愕的婆婆,最后狠狠钉在瑟瑟发抖的小雅身上,那眼神混杂着厌烦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疯狂,“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要不是……” 他似乎想说什么更尖锐的话,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能吼出来,只是猛地抬脚,狠狠踢向旁边一张矮凳!
矮凳“哐”地一声飞出去,撞在墙上,又弹落在地。这巨大的声响彻底击垮了小雅最后一丝强撑。她“哇”地一声哭出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她转身就往自己睡觉的小隔间跑,小小的身影踉跄着,像一只被狂风摧折了翅膀的雏鸟。
我心脏狂跳,慌忙将哭得快背过气的小宝塞到惊呆的婆婆怀里,紧跟着冲进小隔间。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小雅正发疯般翻着她那个装“宝贝”的小铁皮盒子,里面的彩色玻璃珠、光滑的小石头、几张皱巴巴的糖纸被她慌乱地抓出来丢在床上。她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哭泣而抽搐,最终,她从盒子最底下,抽出了那张全家福——唯一一张有她、有我、有王建军,那时小宝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全家福。照片上,王建军的笑容虽然有些生硬,但至少是完整的。
小雅紧紧攥着那张照片,仿佛攥着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她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看着我,又透过门缝绝望地望向外面王建军模糊而高大的身影,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妈妈……爸爸……爸爸不要我了……呜……我走……我走……我把它还给爸爸……照片……照片还给爸爸……呜……爸爸是不是就能……就能不生气了……”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手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照片,仿佛那是她仅存的、证明自己属于这里的凭据,现在却要亲手将它撕碎、奉还,只为乞求那一点点早已摇摇欲坠的容身之地。那绝望的哭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门缝外,王建军僵硬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他死死盯着小雅手里那张被泪水打湿、攥得变形的全家福,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暴怒的潮水似乎瞬间凝固,冻结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茫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小隔间,也不再看任何人,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大门。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却比任何一次摔门都更响地砸在人心上。屋里只剩下小宝间歇的抽噎、婆婆不知所措的沉默,以及小雅那撕心裂肺、仿佛永远也流不干的绝望哭声。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屋顶。小雅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筋疲力尽,才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即使在睡梦中,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未干的泪珠,时不时惊悸般抽动一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呜咽。我毫无睡意,心被这无边的黑夜和冰凉的雨声反复浸泡着,又冷又沉。怀里的小雅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滚烫的额头贴在我的手臂上。我心里一沉,伸手一摸,果然烫得惊人——她发烧了!
焦灼瞬间攫住了我。家里没有儿童退烧药,这深更半夜,雨又这么大……我慌忙起身,准备用湿毛巾给她物理降温。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屏住呼吸,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昏黄的廊灯下,王建军正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手里拿着胶带,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傍晚被他踢飞、撞裂了一条腿的矮凳粘合起来。他低着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他的手指关节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黑色油污,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抚过那粗糙的木质裂口,仿佛在修补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粘好凳子腿,他把它轻轻挪回原处,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小雅打翻水碗的地方,水渍早已半干,但那几片刺眼的白瓷碎片还静静躺在那里。他默默走过去,蹲下身,一片一片,极其仔细地将那些碎片捡拾起来,握在掌心。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在灯光下投下沉默而沉重的影子,久久没有起身。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他同样湿透的、沾着泥点的后背,他像一个刚刚跋涉过漫长泥泞的旅人,带着满身的风雨和疲惫,最终停在了这片破碎的狼藉前。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声音单调而执拗。我轻轻掩上房门,后背无力地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怀里小雅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窗外夜色浓稠,雨声如织,而门内,那个跪在冰冷地板上、沉默拾捡碎片的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无言地矗立在风雨飘摇的夜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前路依然混沌不清,但在这沉重的静默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冰冷的夜雨和滚烫的泪水,艰难地、无声地冲刷着,显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