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这怎么行!一定要赔的!”
“赔啥?”他几乎要瞪眼,带着一种庄稼汉的执拗,“我表弟那事,我一直记着。那会儿他难,你抬手放了。今天这事,算……算扯平了。”
“这根本不是一码事……”我急了。
“我说算了就算了!”他声音粗了起来,不容置疑,“赶紧找拖车把你车弄去修吧!别堵我这路边!”
他妻子也站起身,撩了一下头发,虽然脸上还带着惋惜,却也对我说:“大哥,听他的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拖拉机“突突”地开回去了。男人不再理我,转身去找工具,开始收拾那些断裂的竹竿和塑料薄膜,背影沉默而固执。
拖车来了,把我的破车拖走。我站在路边,看着那片被修复了一小部分的创伤,和那个在田里忙碌的身影。
最后,我朝着田里,对着那个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大概没看见,也没回头。
回城的路上,车窗开着,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草莓植株被碾碎后清涩的气息。
几年时间,一个无意间的念头,一次甚至算不上善举的“算了”,竟像一颗被随手扔进时间洪流的石子,在这遥远的、陌生的草莓田里,听到了它沉底的回响。
这世界,有时候,真小。
回城的路上,车窗一直开着。风灌进来,带着烂泥、青草和被碾碎的草莓混合成的古怪气味,黏在头发里,衣服上,挥之不去。这气味像一块湿布,捂在口鼻上,闷得人心里发慌。
拖车的费用不菲。修理厂的人围着我的车,啧啧有声,列出的清单长得吓人:前保险杠总成、大灯、翼子板钣金喷漆、悬挂检查、可能受损的水箱框架……每报一项,数字就跳一下,最后汇总成一个足以让我肉疼很久的数字。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窝囊和荒谬感——几年时间,两次“事故”,一次我免了别人的赔,一次别人免了我的赔,听起来像个闭环的、带有某种宿命意味的圆满故事。可我的车实实在在地坏了,人家的棚子和草莓也实实在在地毁了。这“圆满”底下,是扎扎实实的损失和狼藉,像草莓田里那些烂在泥里的红点,触目惊心。
“扯平了?”夜里躺在床上,那个黝黑汉子的脸和表弟慌张的脸重叠又分开。他说的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压得我胸口发沉。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扯平?不过是有人把苦水默默咽了下去,还给你看了个貌似洒脱的背影。他修补他的大棚,我修理我的车,各自的窟窿,各自填补。那点所谓的“善有善报”,更像是一种侥幸的、脆弱的运气,一次经不起细究的偶然。它抵消不了任何实质的损伤,只是在冰冷的现实规则之外,短暂地透了一口气,露出一条缝隙,让你瞥见一点人情的微光,然后又迅速闭合。
车在修理厂停了快一个星期。取车那天,阳光很好,新车漆亮得晃眼,几乎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只有我自己知道内里经历过怎样的拆解和修复。
鬼使神差地,我又把车开向了城郊。凭着模糊的记忆和那股似乎还残留在鼻腔里的草莓烂泥味,居然真的找到了那片田。
大棚已经修补过了,新的塑料薄膜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在一排略显旧色的棚子里很显眼,像一块巨大的补丁。田埂边堆着一些换下来的、扭曲的竹竿和碎膜。地里,那个黝黑的汉子正弯着腰查看草莓苗,他的妻子在不远处提着桶浇水。
我把车停在远远的路边,没敢再开近。下车,走了过去。
他听见脚步声,直起身,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点淳朴的、略带局促的神情,拍了拍手上的泥走过来。“车修好了?”
“修好了。”我点点头,目光扫过那片修补过的区域,“来看看……您这棚,都弄好了?”
“差不多了,就是这批果子耽搁了,价钱卖不上去。”他语气里还是有点惋惜,但更多的是认命后的平静。
我没再多问,从车里拎出两瓶酒和一条烟——来时路上买的,是最普通实在的那种。塞给他。“一点心意,您别推。”
他一看,脸就涨红了,手往后缩:“这是干啥!使不得!上次不就说了算了……”
“不是赔棚子的钱!”我急忙说,怕伤了他那份固执的尊严,“就是……来看看。给您添了那么大麻烦,心里过意不去。这个再不收,我以后没脸从这条路过了。”
我们俩在田埂上像打架一样推让了几个来回,烟和酒在我们之间来回移动。最后他妻子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男人,小声说:“收下吧,大哥一片心。”
汉子这才停下来,黝黑的脸膛泛着红光,有些手足无措地接了过去,嘟囔着:“这……这太客气了……唉……”
气氛缓和下来。他给我指了条田埂上干净点的地方坐下,自己也蹲在旁边。他妻子回棚屋倒了碗水给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终究没忍住,问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您表弟……他孩子,后来病好了吗?”
汉子正卷着烟卷,手停了一下。他把烟纸舔好,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
“娃没事了,吃了段时间药,好了。”他声音低沉了些,“就是……人好像吓破胆了。”
“怎么说?”
“自打那回连着撞了两次车,一次比一次吓人,他就不太敢摸方向盘了。那破面包也卖了,说是看到车就心慌。”他叹了口气,“现在在城里打点零工,跑跑外卖,骑电动车,好歹稳当点。就是……唉,人好像没了那股子冲劲,蔫了不少。”
我听着,碗里的水一点没喝,心里那点虚浮的“圆满感”彻底塌陷了下去,露出底下粗粝的真实。我那次下意识的“算了”,和这次他执意的“扯平”,或许都出于片刻的善意,却都无法真正抚平生活刻下的痕迹。它改变了一些事情的走向,或许避免了更糟的结果,但也留下了别的、看不见的凹坑。
离开的时候,汉子执意去棚里摘了一小篮新下的草莓,塞给我,红彤彤的,个个饱满漂亮,是没被灾难波及的那部分果实。“自己种的,没打药,甜。”
我道了谢,收下。回到车上,发动车子。后视镜里,他和妻子还站在田埂上,朝这边望着,身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有些模糊。我按了下喇叭,他们也挥了挥手。
车开出去很远,我才在路边停下,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确实很甜,汁水充沛,但咽下去之后,舌根似乎又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泥土的涩味。
这世界有时候真小,小到一次擦碰的回声能穿越几年时光,撞响另一口钟。但这世界又很大,大到每一次看似了结的“赔”与“不赔”背后,都藏着旁人无法完全知晓的、生活的蜿蜒与余震。
我发动车子,汇入车流。后视镜里,那片草莓田和田野间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那点甜中带涩的滋味,还真实地留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