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漂亮的二层小楼是给王会计家盖的。落成那晚,王会计端着杨梅酒来谢师,酒盅还没沾唇,就听见李卫国骂他女儿作业潦草:“宪法第二十四条说要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你写的这叫精神文明?”
酒盅碎在新建的水磨石地上。王会计连夜铲掉了门楣上“李师亲筑”的铭牌。
张建军来送转正表格那年,李卫国正在操场上教孩子们唱《宪法伴我们成长》。新来的年轻教师嘀咕:“音乐课该唱儿歌。”李卫国把歌词本摔在对方脸上:“宪法就是最伟大的歌!”
年轻教师调走了。调令签批人张建军说:“老李,圆融点才能成事。”
“圆融?”李卫国在砂轮上磨砖刀,“宪法第五十一条写得多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权利的时候,不得损害国家的、社会的、集体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权利。这叫边界!叫底线!哪条写要圆融?”
砖刀磨得太利,划破了虎口。血滴在“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章节上。
葬礼那日,他教过的学生来了三百七十一人。王会计的女儿捧着当年被骂的作业本——她现在是市检察院检察官,扉页写着:“感谢您让我记住宪法第四十一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对于任何国家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有提出批评和建议的权利。”
三个儿子抬棺时,发现棺材轻得出奇。他们不知道父亲在褥子下藏了满满一箱信,全是写给各级人大法工委的建议信:从农民工权益保障到义务教育法修订,每封都有红笔批注的“转相关单位”。
最厚的信关于民办教师权益,用的是1982年宪法原始稿纸,页脚被摩挲得透明。在这段文字回复。”
坟坑旁,张建军终于打开那本宪法学习读本。密密麻麻的批注从扉页溢出来,在“公民人格尊严不受侵犯”处尤其密集——那是李卫国妻子跟贩木材的老板跑掉那年写的。
最后几页贴着所有学生的毕业照。最新照片上,孩子们举着“欢迎李老师退休”的横幅,背景是他一个人盖成的六间新校舍。照片背面是宪法最新修正案内容,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处晕开大片墨渍,像永远擦不干的泪。
砖刀最终随棺入土。落土那刻,暴雨骤至,三百多人同时撑开黑伞。张建军听见伞面上响起某种韵律,仿佛是无数砖刀在敲击宪法条文。
他忽然跑向坟坑,扒开湿土抢出那本宪法。泥水淋漓中,他看见封底内侧贴着小纸条,是李卫国颤抖的笔迹:
“我一生未能学会遵守潜规则,唯愿来生仍做宪法忠诚的公民。”
雨停时,新坟前出现奇景:所有黑伞倒置地上,伞内堆满各版宪法单行本。张建军把自己的副局长任职文件轻轻放在最上面,任雨水浸透“服从组织安排”的字样。
三个月后,村小新挂的牌子上刻着宪法第一百三十九条:“各民族公民都有用本民族语言文字进行诉讼的权利。”刻刀痕迹深得像要凿穿木板。
而李卫国盖的校舍依然矗立,墙缝里偶尔会落下水泥碎屑,在阳光下像闪烁的宪法标点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