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一)
医院的墙壁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无形的膜,闷得人喘不过气。
李桂兰大多数时间昏睡着,偶尔清醒,眼神也是散的,望着天花板,或者望着窗外那方被窗框切割的天空,嘴里含糊地念着“瑶瑶”、“艾瑞克”。她的呼吸依赖着氧气,每一次吸气都显得艰难而短促,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王建国守在床边,像一尊生了根的泥塑。他握着妻子枯柴般的手,那手冰凉,没什么生气。他不敢用力,怕捏碎了她,又不敢松开,怕一松手,最后这点温热就散了。
钱像水一样流出去。催缴单又送来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数额惊人。王建国沉默地接过,沉默地塞进口袋。那叠抵押房子换来的钞票,已经薄得烫手。
同病房的人换了一茬。有人出院,有人进来,带着不同的病痛和愁容。偶尔有好心的家属看他一个老人日夜守着,会分他一个苹果,或者一瓶水。王建国低着头,哑声道谢,接过来,却往往放到一边,直到苹果氧化发黄,水也冷了。
他吃不下。喉咙里像堵着硬块,咽不下任何东西。他只靠着一点白开水硬灌下去。
窗外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时间在医院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输液瓶里滴答的药液,和护士定时进来记录体温、血压的脚步声。
第三天黄昏,李桂兰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慢慢转过头,混浊的眼睛看向王建国,手指在他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建国……”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随时会断的蛛丝。
王建国立刻俯下身,耳朵凑到她嘴边:“哎,在呢。”
“……信……”她吐出一个字,喘了几口气,才积蓄起一点力气,“……再……再寄一封……给……给孩子……”
王建国的心猛地一揪,像被那只无形的手又狠狠攥了一把。他点点头,喉咙哽得生疼:“好,好,我这就去写……这就去寄……”
李桂兰像是放心了,眼皮又缓缓阖上,呼吸重新变得沉滞。
王建国轻轻放下她的手,掖好被角。他在床边呆坐了几分钟,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站起身。他从床底下拖出那个随身带来的旧布包,从最里面掏出笔记本和信封邮票。
他走到病房走廊尽头的休息区,那里有张掉漆的小桌子。他摊开笔记本,拧开那支短铅笔。
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落不下去。
写什么?
告诉那孩子奶奶病得快死了?让他更加害怕?问他妈妈怎么样了?再次冒着被那个男人发现的风险?
不行。都不能写。
最终,他落下笔,字迹比以往更加僵硬、笨拙:
“艾瑞克:”
他第一次,郑重地写下了外孙的名字。
“爷爷奶奶收到了你的信。很高兴。你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