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春秋(637)(2 / 2)

“支书,您的表......”文书小声提醒。桌上躺着李砚民自己的转正申请表,填于1978年冬,家长意见栏里写着“愿终身从教”。

他把它塞进档案袋最深处,袋口绳绕了三圈。当天下午,他带着这个档案袋去县里参加“完善联产承包责任制会议”,而村小的教师们集体去了照相馆,准备贴在转正证书上的二寸照片。

时间像用旧的算盘珠,在指尖噼啪作响中滚到1995年。村小扩建竣工典礼上,退休返聘的王老师攥着保温杯感慨:“当年转正的十八个人,现在每月领三千多退休金呐!”

李砚民正在调试新添置的投影仪,银幕上晃动着“百年树人”的标语。他鬓角已星白,却始终没学会用私人账本丈量人生——即便在女儿学费最吃紧的岁月,他也只是深夜在院子里多抽两袋烟。

转折发生在1997年镇中心小学合并前夕。人事干事抱来泛黄的档案:“李校长,您教龄怎么少了十一年?”

所有材料都停在1979年。转正名册、工资套改表、教师职称评定记录......他的人生被整齐切分成两段:前段是拿着工资的民办教师,后段是记着工分的村干部。

2016年重阳节,县教体局接待室里,年轻办事员敲着键盘:“老同志,系统里查不到您转正记录。”

窗外正在举行“从教三十年”表彰大会,红毯上站着当年他亲手办理转正的教师。七十三岁的李砚民捏着牛皮纸袋,里面装着1978年的转正申请表,纸张脆得像落叶。

“工资和工分的区别......”他喃喃自语。这不是数字的差异,是两种人生轨道的分野——一边是财政兜底的稳定晚年,一边是随风而逝的工分记录。

回家时经过早已荒废的村小,他推开锈蚀的铁门。黑板上还留着当年没擦完的板书,粉笔灰在夕照中浮沉。突然想起徐正为去世前的忏悔:“砚民,我耽误了你......”

他没有回答,只把兜里那截珍藏多年的粉笔,轻轻放回讲台。

月光漫进空荡的教室时,这个教出无数大学生的老教师,终于对着斑驳的黑板笑了。墙上课程表的夹缝里,藏着某个孩子用铅笔写的小诗:“蒲公英飞过围墙,不知道要去何方,但它相信风的方向。”

就像他始终相信,当年选择留在孩子们身边,本就是最正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