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等欧阳岚反应,就扭头跑远了。
欧阳岚摊开手心,是一小包用作业纸仔细包着的野莓,红艳艳的,有些已经被挤破了汁液,染红了粗糙的纸张。大概是他在放学路上,在山坡边一颗颗摘来的。
看着那包不成形状的野莓,指尖沾染上那抹鲜红黏腻的果汁,欧阳岚的鼻子猛地一酸,白天在课堂上那些尖锐的话语,此刻像回旋镖一样扎在自己心上。她究竟把焦虑和压力,转化成了怎样伤人的武器,投向了这些最无辜的孩子?
(十一)
“我是不是做错了?”晚上,欧阳岚忍不住对来宿舍串门的张老师倾诉,声音里带着哽咽,“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个老师了。”
张老师给她倒了杯热水,自己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小欧阳啊,理想和现实,它就是这么拧巴。上面要成绩,家长要分数,孩子要快乐,咱们夹在中间,难。”
他吐了个烟圈,缓缓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们。后来明白了,光有好心不行,还得有办法。硬逼,逼不出真成绩,还把孩子的灵性磨没了。但完全放任,在这大环境下,也不行,咱对不起这份责任,也对不起那些真想靠读书走出去的孩子。”
“那怎么办?”欧阳岚茫然地问。
“得在夹缝里找路。”张老师敲了敲烟灰,“该抓的基础,一点不能松,那是他们的‘敲门砖’。但也不能只剩下抓基础。就像种地,不能光上化肥,也得见阳光、透气。偶尔给他们讲个故事,说说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十分钟,那也是好的。让孩子觉得上学不全是苦差事,这书才读得下去。”
张老师看着她:“你别急,慢慢来。教书是个良心活,也是个慢功夫。你自己先不能垮了。”
(十二)
张老师的话,像夜里的微光,照亮了欧阳岚混乱的思绪。她开始尝试调整。
她依然紧抓教学,但对王小明这样的孩子,不再苛求分数,而是转而肯定他每一个微小的进步——一个字写端正了,一个以前不会的词语会用造句了。她在班级里设立了“进步之星”,奖励努力的态度。
她重新规划了时间,每周挤出两节自习课,一半用来巩固练习,另一半,她给孩子们朗读《海底两万里》的后续,或者讲讲历史故事、名人传记。当孩子们的眼睛重新亮起来时,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慰藉。
她不再把统考挂在嘴边制造恐慌,而是告诉孩子们,考试是一次检验,重要的是我们学到了什么,是否比昨天的自己进步了一点。
变化是缓慢的,但并非无迹可寻。课堂纪律似乎好了些,因为孩子们知道,认真听完“苦”的部分,后面可能有“甜”的。主动问问题的孩子又多了起来,虽然问的不全是考试重点。
期末统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欧阳岚心里依然没底,但那种被焦虑吞噬的窒息感,减轻了许多。她尽力了,在现实的镣铐下,努力跳了一支不那么难看的舞。
(十三)
统考结束那天,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欧阳岚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雨丝洗刷着操场上斑驳的篮球架,心里异常平静。
成绩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无论结果如何,她知道自己这个学期,收获的远比一张成绩单更多。她学会了在理想与现实的拉锯中寻找平衡,在疲惫与压力下保持耐心,在看似重复的劳动中洞察细微的成长。
她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容易被挫折击垮的新手。教育的根,正在现实的土壤里,缓慢而坚韧地向下扎去,或许还不够深,但已触碰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她回头,看到办公桌上,那个用玻璃瓶装着的、已经风干了的野莓,红艳艳的颜色沉淀成一种暗红,却依然醒目。那是孩子最纯净的慰藉,也是提醒她勿忘初心的印记。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抹亮色。欧阳岚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拿起红笔,开始批改孩子们这学期的最后一篇日记。
她知道,下一个学期,依然会有无数的挑战和疲惫在等待。但她也知道,自己会和这些山间的青禾一起,继续生长。